第十七章(第2/4页)
赵辉不语,手举起来,在半空中摇了摇,忽地有些倦意,酒劲也是一阵一阵的。
“回去吧。”他道,见青年站起来,又加上一句,“以后别叫我赵总,叫——”想说叫“叔叔”,辈分似乎不对,叫“哥”也不合适,想了一圈,放弃了,“还是叫赵总吧。”挤出个苦笑。到底是醉了,脑子比嘴慢半拍。刚才留客也是,那样突如其来,脸上又郑重,吓得人家连拒绝也不敢,小媳妇似的坐着,双腿并拢,端茶像端个手榴弹。赵辉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人又生出些怜惜来。
次日早上,赵辉停车时遇见苗彻。到分行后,两人见面机会不少,一个二十五楼,一个三十九楼,每次远远看见,便各自岔开,或是打个电话系个鞋带什么的,动作上慢半拍,做出错过的假象。实在躲不过,也不多话,点个头寒暄两句——完全是普通同事的架势了。调令下来那天,电话和短信雪花似的,熟的,不熟的,半熟半生的,纷纷表示祝贺。唯独没有苗彻和苏见仁的。苏见仁还好些,本来谈不上多么亲密,便是遗憾也有限。苗彻就不同了,亲得不能再亲的朋友,二三十年的好兄弟,突然间就形同陌路。比起伤心,更像是不习惯,仿佛缺了什么,节奏生生被打乱了。还不好明说。骂人的,讨骂的,都处于不清不爽的位置。摆不上台面。真正是有些窝囊的。以苗彻的个性,这样一声不吭更可怕,连个机会也不给你,完全不留余地了。
赵辉锁好车门,迎上去。那边应该也是看见了,慢慢踱过来,点头:“早。”眼神含混过去,隔开半个人的距离,一前一后。
“老赵。”苗彻冷不丁叫了声。赵辉停下,回过头。苗彻走近:“晚上到我家吃饭?”赵辉怔了怔,不及反应,嘴上已经先答应了:“好啊。”
“庆祝庆祝。”苗彻加上一句。
“庆祝啥?3月12号,植树节吗?”赵辉说完有些后悔,玩笑开得莫名其妙。
苗彻嘿的一声:“我表舅妈的大姑姐的妯娌今天生日。”
“哟,那是要庆祝。蛋糕我买。”赵辉接上。
晚饭叫的外卖,附近川菜馆的四菜一汤,也不另外装碗,依旧放在一次性盒子里。赵辉道:“其实倒不如在外面吃,还方便些。”苗彻回答:“外面人多。”赵辉揣摩这话的意思,是说万一两个老家伙吃着吃着打起来,在外面下不了台,便也顺着他:“不该叫川菜,容易上火。”苗彻打开冰箱,两手抠着四瓶啤酒出来,再拿一排冰块放在旁边:“不怕——”
毛血旺里的鸭血分量忒足。苗彻说他三天两头在这家店吃,都混熟了,知道他爱吃鸭血,便额外地多给。“雾霾天,吃这个清肺。”苗彻推荐。赵辉不怎么吃辣,吃了几筷子便停下:“你多吃点儿,我够了。”蛋糕自然没买,带了瓶红酒,就是前一晚薛致远送的那瓶。既然上来就喝啤酒,红酒只能摆进酒柜。苗彻说:“这么高级的酒,我准备放到女儿结婚那天再开。”赵辉道:“女儿红都是黄酒。再说你这贮存条件不行,白浪费了。早点儿喝了吧。”猜想几时会进入正题。一口口地浅酌。苗彻把毛血旺里的鸭血挑干净,仰起头,冰啤酒下去,响亮地打个嗝,一抹嘴:“你说,我们俩跳槽怎么样?”
“这把年纪?”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节不保——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赵辉知道他说的是谁,停了停,道:“就算晚节不保也是我,你不会。”
苗彻倒满酒,又是一饮而尽,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记得当年分到S行,我在会计部,你在业务部,戴副总比我们早几年入行,还带过你一阵,是你师傅。”
“那时不叫业务部,叫信贷处。”赵辉纠正。
“大家都说,分行的戴副总,浦东行的赵副总,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两个领导,文武全才,儒将风范。——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触你霉头,只是想告诉你,人这辈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错不得,错了再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你自己说,戴副总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长的位置能逃得了?总行行长都有希望!做我们这行,诱惑实在太多,干脆是那种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关几年,出来厚着脸皮照样混日子,管别人怎么看呢。可戴副总是这种人吗?你是这种人吗?”苗彻说到这里,激动起来,一口酒呛出来。
赵辉递给他纸巾。苗彻不理,用袖口胡乱擦了擦,拿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给他。
赵辉接过,瞥见照片上是几份业务文件,猜想是上次审计时苗彻私自截下的资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那样大的案子,再怎么弥补,必然有疏漏。他和薛致远都不是神仙。以苗彻的能力和经验,又如何查不出来?到底是不忍见他倒霉,才留了余地。
沉默了几秒,赵辉把手机递过去:“谢谢。”
“我不是要听这句。”苗彻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溅出几滴酒来,“我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让姓薛的给我送只金表什么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赵辉,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我当了二十多年‘苗大侠’,第一次觉得难为情,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笑的是,因为这个案子,我居然还被评上了部里的先进。表彰会那天我根本不敢去,借口生病,奖牌拿到手就扔进垃圾桶,奖金统统捐给了小区的困难户。我一想到这事就起鸡皮疙瘩,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难受得要死。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妈了个巴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还有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变得自己都讨厌自己了。老赵啊,我们这把年纪,别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火星隐隐露个头,便被苗彻自己浇灭了。他说完那些,戛然而止,举起酒杯,憋出欢快的语调:“不管怎样,还是祝贺你,赵总。”像蹩脚的命题作文,中间再怎么野豁豁,最后依然要绕回来点个题。离开时,苗彻很认真地说:“今天我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生气。是朋友当然不生气,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气。跟个陌生人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是不是?”苗彻绕口令似的说了一圈,把赵辉送到楼下,还替他叫了代驾。
“文件早进粉碎机了。照片我也会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不当朋友,你自己决定,赵总。”苗彻把那个“赵总”咬得很重,几乎是恶狠狠的,与其说是说给赵辉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说完不看他,砰地关上车门。人裹在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里,看不见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赵辉从车窗里瞥见他的身影,路灯下微微蜷着,真像个老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