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4页)

“算了,你这小兵油子,比狐狸还精。我这点儿人生经验,也作孽兮兮,没啥好炫耀的。”

苗晓慧来接父亲。她等在饭店门口,双臂张开,斜倚着那辆红色迷你酷派。苗彻拍着胸口,做惊讶状:“哎哟!哪里来的漂亮车模?”苗晓慧嘻嘻笑着,上前一把揽住父亲的胳膊:“走,回家。”苗彻道:“深更半夜,浦东浦西绕一圈,你一个小姑娘,我不放心。”苗晓慧讨好的神情:“不绕,到家就不走了。行李在后备厢,今天搬回去。”苗彻看一眼陶无忌,笑意慢慢渗出来,嘴上还要犟:“又卖乖!”陶无忌叹道:“晓慧非要回去,我也没办法。”

苗彻父女离开后,陶无忌原地待了一会儿。今晚的气氛,是有些内敛的,或者说表面与内里是截然不同的。说笑、安慰、插科打诨,像一个巨大的锅盖,兜头兜脸把油锅盖住,掀不起什么来。任凭里面烧焦、变质,只是不理。苗彻脸上的神情,全程波澜不惊,笑或不笑,都柔和得很,在陶无忌看来,竟像是戴个面具那样别扭。连话也说得不详不尽。那句“你不必走我的老路”,其实该有下文的。无穷的意思。真正该像老子对儿子那样,酣畅淋漓一番。陶无忌等着,像小鹰站在崖边,战战兢兢的,被老鹰拎起来硬生生抛向天空,稚嫩的翅膀划出人生第一道精彩——偏偏什么都没有。那样戛然而止,本就是个悲剧。

赵辉站在角落,路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脸浸在暗处,看不甚清,唯独眼睛那里有光闪过。陶无忌猜他应该站了许久。刚好是苗彻适才上车的位置。陶无忌犹豫着是否要过去打个招呼。好在黑暗是天然的屏障,有自顾自的借口,少了麻烦。仿佛谁也不曾看见谁。陶无忌把目光移开,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另一边离开。

出地铁口时,接到程家元的消息:“没在家?”他回过去:“五分钟。”快步走到家,果然见程家元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盖,盯着脚尖看。“有事?”陶无忌问他。

“没事,就是想找人说话。我猜你也是。”

“没错。”陶无忌点头。

蒋芮适时地出现,刚和赵蕊看完电影回来,说晚饭吃得有点儿油腻。“一起喝茶。”三个男生就近找个茶馆。聊天节奏没有因为多了个不速之客而犹犹豫豫,相反,更加迅速地奔向主题。程家元说:“这几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一、要不要留在S行;二、如果还留在S行,应该怎么做;三、我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

蒋芮笑起来:“半夜聊这些,太高大上了。”陶无忌问他:“难道你不考虑这些?”蒋芮依然是笑:“考虑也考虑,不用拿到台面上。很多事情不是比谁叫得响。我站到屋顶上大吼一声,我是好同志!我要好好干!就真是这样了?——喊口号没意思的。”陶无忌道:“主要是思路没你清楚,要定期捋一捋。”蒋芮哎哟一声:“别人说这话也就算了,你陶无忌这么说,还给不给别人活路?”说着朝程家元笑笑,“他这人就喜欢假谦虚,显得他很有涵养,人又聪明。又红又专。”陶无忌也笑笑:“其实是草包一个,既没品又无能,很拿不出手。”

谈话陷入一种很微妙的氛围。虚话套实话,捧人加骂人。蒋芮是因为上午被赵辉说了一通,新近的两笔贷款,一笔五百万,一笔三百万,程序上有些问题,被风控部弹回来。都是朋友托的关系户,想着金额不大,又仗着是赵辉介绍入行的,便放肆了些。赵辉话说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刚进来就这样,别人小三子还要装一阵呢,胆子有点儿大了。又提到赵蕊:“你们都年轻,要把精力多放在学习和工作上。”蒋芮心虚,前几天蕊蕊外婆过生日,他跟着去了,舅舅舅妈阿姨姨父见了一圈,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的模样。唯独不敢看赵辉。赵辉也是好功架,听众人提议“小伙子不错的,蕊蕊早点儿结婚成家也好”,也不反驳,只是坐着吃菜。蒋芮母亲一次无意间看到蕊蕊的照片,也吃了一惊:“你谈朋友了?”蒋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蒋母也是眼尖,竟瞧出蕊蕊眼睛似乎不太好:“这小姑娘,有点儿斜眼?”蒋芮没好气:“角度问题。再说了,人家手好脚好,能看上你儿子?”蒋母听这话,便问姑娘父母是做什么的。蒋芮告诉她:“行长。”蒋母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蒋芮觉得,比起陶无忌,自己的境地更可笑,连两情相悦那一层都完全不同,哄傻姑娘玩罢了。说人家父亲嫌贫爱富,自己都叫不响。不是一回事。也因为这样,便越发气不过。这“气”,还不是直截了当,而是七缠八绕莫名其妙。赵辉对陶无忌的器重也是一桩。朋友是镜子,心情好时可以正衣冠,倘若不顺,颓意也悉数被映在上面,一丝一毫都逃不脱。

“我不能跟你比。”蒋芮对陶无忌道,笑容有点儿僵。

“阿大阿二排排坐,谁都别笑话谁,也不用假客气。”陶无忌拿起茶杯,与他一碰。

“上海话越说越溜了。”蒋芮叹道。

程家元说到父亲:“——有点儿想他。”两人听了,都不语。程家元凄然道:“二十年没有他,也这么过来了。现在才真成没爹的孩子了。就算想要骂他嘲他,也不能了。”陶无忌劝他:“你只当还和过去一样,人是在的,只是看不到罢了。”程家元放下茶杯,把头埋在手心里,看不清表情,半晌,声音从手指缝里齆齆地透出来:

“我该怎么办?……”

三人都去了陶无忌家。程家元睡沙发。“上次来这儿,还是一年前的事。”他胡乱擦了把脸,躺下。蒋芮缩在睡袋里。床上是陶无忌。统共四十来个平方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关灯后,聊天继续。蒋芮说赵蕊居然还懂得让他用避孕套,说是周琳阿姨教的,用了不会生病。黑暗中,另两个男生都沉默着。蒋芮应该是觉得丧气,拿脚碰了一下程家元:“你呢,到哪一步了?”程家元说:“我比你纯情。”蒋芮嗯的一声:“明白,就是搞不定的意思。”

“我会和胡悦结婚,也会继续待在S行。”程家元忽地提高音量,“我会做得更好,让我爸在天上看到,后悔为什么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声音有些哑。

临睡前,话题终于回到最初的状态。也许是半夜那种界于清醒、迷糊之间的状态,让人更容易考虑一些有关现实和梦想的事。蒋芮说要攒钱,把欠赵辉的三十万先还了:“钱财上清了,其他才好谈,否则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还有我妈,她说浦东地方大空气好,想把老房子卖掉,买到浦东。可浦东房价是什么概念?就算是外高桥那边,新房子也要五六万一平方米了。算来算去起码还有两三百万的缺口。我妈说了,一半靠我爸捡破烂,一半靠我。”陶无忌开玩笑:“你妈把国有银行和捡破烂的放在一个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