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3页)

男女间,用力多的那一方,自是吃亏。天底下都是如此。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晚向陶无忌告解完,胡悦坐在出租车里,翻看以前的微信。大学同学的群。无非嬉笑怒骂,逢年过节说些祝福的话。毕业后便更敷衍了。另一个上海同学的群,人少些,也更体己些。去年这时候,她调来S行,每人一句“祝贺”。苗晓慧艾特陶无忌,“不许趁机对胡悦动歪脑筋”。她率先跳出来发了个贼忒兮兮的“可爱”表情。再往前翻,大四下学期,苗晓慧问她:“你为什么没喜欢上陶无忌?”她回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愈是这种时候,愈不能往后缩,抖抖豁豁反倒惹人生疑。这方面的分寸,她一直把握得很好。好得过头,就成惯性了,自己也糊涂了,好像真的不曾喜欢他,清汤寡水的朋友,比千足金还要纯的。她说“祝福你和晓慧能一直走下去”那瞬,是真的发自内心。在她看来,只要他好,她便是不好也不打紧的。这层意思,她告诉过吴显龙,心里盼着被老爷叔数落一通,促狭话扔几句,反倒舒坦些。谁知老爷叔叹了口气,在她肩上一拍:“你啊,前世欠了他的。”上周,苗晓慧给胡悦打电话,说她爸爸已经见过那青年了:“你说,我什么时候告诉无忌?”小心翼翼地征询胡悦的意见。胡悦道:“早点儿说吧,拖得越晚对他越不公平。”口气不怎么好。她猜苗晓慧应该能听出来。其实已按捺住了,她是想狠狠发一通火的。只可惜发火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有些人天生可以发火、胡闹、被原谅,有些人却只能倾听、劝慰和原谅。分工不同。又忍不住自责,若早些把陶无忌抢过来,便不致到这地步。好心办坏事,说的便是她。到这一步,再怎样都已晚了。

审计组枪头一转,竟要了最近几桩案子来看。说好是查上半年,这一下变生仓促,谁都没料到的。张行长问郭处怎么回事。郭处并不与他多言,只说现在审计模式与过去不同,灵活得多,不拘泥于形式与时限。张行长想,这是屁话,上面不授意,底下哪来的闲工夫?又不多半毛钱奖金。只是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隐约听吴显龙提过与赵辉的关系,按说应该是牢靠的,退一万步,便是有事,也不该这么快。

人手一份材料。陶无忌只看几页,便去问郭处:“来真的?”郭处看他一眼,笑笑:“这话可不像陶大侠说的。”郭处很温婉的一个人,圆脸,皮肤白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着比实际年龄略小些。这几年升得有些快,又是女同志,行里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绯闻。人却是不错,工作认真,性格也好,与被审行打交道不卑不亢,相比苗彻那时,倒有些以柔克刚的意思。陶无忌看过她写的报告,文字很漂亮,据说是中文系毕业,做了五六年行长秘书才转到审计的。除了陶无忌,底下人也俱是有些纳闷,但也不敢多问,各做各事。周末加班,把审计报告赶出来。与被审行开交流会时,张行长双手抱胸坐在一边,神情委顿。前年的基金和今年的贷款加起来,情况不可谓不严重。他也没心思辩解了,对方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自己倒成瓮中捉的那只鳖了,心里只想着会到哪一步。他托胡悦向吴显龙转达,“无论如何这关要过掉,否则大家都没好处”。胡悦嘴上答应,却没睬他。吴显龙早问过赵辉了,青浦这么突如其来,究竟什么状况。赵辉说:“人太张扬,不是好事情。”吴显龙琢磨这话,矛头该是对着张行长,倒不见得是冲自己而来,稍稍放些心。又问胡悦:“那瘪三得罪谁了?”姓张的到底与胡悦更亲近些,有些事自己未必清楚,胡悦多少该知道些。“嘴巴欠,喜欢惹事。”胡悦是说戴副总去世那件事,传言很多。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得对他多好,人死了倒抱起不平来,一本正经要讨公道,说姐夫死得“冤枉”。虽是私底下说,但指名道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是那样个性的人。“活该。”胡悦说他。他叫屈,说他也冤,人人都骂他独吃自家人,害了姐夫。骂名跟死人挂上钩,一辈子都难洗掉。要不是抱了几分愧疚,那神经病女人,自己还会与她拖到现在?张行长讲起来也是一包泪。胡悦嘴上不以为然,但到底相识多年,他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要说完全不触动,也不至于,偶尔也劝他:“你这种材料,走到今日也不容易,好好对老婆,好好过日子。”是为他好。但娘胎里带来的性格若能说改便改,天底下也没有傻子了。到底是惹祸了。忍你一时,难不成还会忍你一世?戴副总的事,在S行是禁忌,知情或是不知情,都不敢提。张行长对胡悦聊的那些细节,她当故事听,也并未告诉吴显龙,却在告解那晚,漏了一些给陶无忌。

“世事险恶。读书时听到这个词,只是一笑了之。人这辈子,真正觉出世事险恶的,应该也是少数,大都是无病呻吟,夸大其词。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体会到这种感受。”

她点到为止,不想吓坏他,也怕他反感,把她看得愈加复杂。倘若他以为她还有别的心思,那她更是欲哭无泪了。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说话做事都一绕再绕。既怕他不懂,又怕他全懂;既怕他吃亏,又怕他顺得过头,后面跌得更惨;既盼他做个好人,又怕他太好了,反衬得她无所遁形。一会儿想通,一会儿又纠结,反反复复。最后总是一句——她之于他,终究只是个过客。这总结客观得恰到好处,断了念想,也不致伤得很了。她安慰自己,若想要回报,又何必找他?老爷叔说得对,前世欠了他的,这债找别人讨便是,亏本买卖这辈子只做他一家,也就罢了。那晚胡悦想到这儿,把口罩往上拉些,手挡住眼圈,佯装朝别处看,心头酸得要命,连带五脏六腑都要酸出水来。

蒋芮抢了一个同事的客户。那人是个老员工,吊儿郎当老吃老做,对客户并不怎么上心,被蒋芮钻了个空子,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抢了过来。一家对外贸易公司,规模不小,每年两三千万存款逃不脱的。同事恨得牙痒痒,去经理那里告状。这人说话也促狭:“他对人家讲,他是行长的毛脚,人家拎得清,当然掉方向啦。”蒋芮猜想这话必然传到赵辉耳里,等着被开销(方言,意为责骂),谁知竟没有。他愈加悬着心,想着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直接送上门,倒还落个干脆。赵辉见他来,也没怎样,略提了一下那事,只怪他不该抢客户:“大家在一个办公室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尴尬。”蒋芮竟有些委屈了:“您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赵辉奇道:“为什么?”蒋芮怔了一下,到底没有直说,拿陶无忌来做类比:“他为什么来的S行?——我比他更有诚心,也更有耐性。”余光瞥见赵辉若有所思,心头一凛,想,别惹恼了他才好。赵辉停顿片刻,缓缓道:“所以呀,你们是好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