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吃过午饭,她来到他家附近。门牌号不难找,老城区,成片的弄堂房子,墙上全贴的小广告,电线拉得杂七杂八,乱哄哄的。隔两条街便是新造的楼盘和商场。不到几百米,那边是大上海,这边像是落后了二三十年光景,破败不堪。门前凋零,没什么店,单单一家卖豆浆的,散落几张桌椅,也没客人。她走进去,点杯豆浆坐着。出门时还好,这时竟有些心跳加速。该做些什么呢?完全没想好,一时冲动。在家也是心神不宁,索性便来了。正对着弄堂口,问店主:“进出就这一个口吗?”那人点头,“本来后面也通的,堆满了垃圾。也没人管。”

她喝一口豆浆,纯得过了头,满嘴豆腥气。糖也放多了。又坐了一会儿,店主觉察出她的心神不宁,问她:“找人?”她说:“一个老朋友,搬家了。”店主问:“搬到这里?”她一怔,“——对。”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羽绒背心、运动裤,脚上却蹬了双夏天的凉拖鞋,没穿袜子,“你朋友做啥的?”顾清俞自然不理他,只是笑笑。那人也不再问。往旁边的油锅扔下几块面饼,稍稍翻腾,浮上来。是油墩子,滚着橙黄的油泡。地沟油炸出的香气,直逼逼的。再过一会儿,外面走进几个人,要了油墩子和豆浆。与店主攀谈。看得出几人是熟稔的。说上海话。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几人应该是外地来的,上海话里掺杂了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调。顾清俞竟是听不大懂。也亏得他们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这两个字。顾清俞本能地竖起耳朵,但很快滑过去,又是不相干的话。也许是听错了,“四元”或是“住院”。那几人不知说到什么,哧哧地笑。男人间那种混合着暧昧与猥琐气息的笑。又说到“娘子”,本地人称呼妻子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里——”顾清俞不想听,偏偏就是漏进耳里,好像这里的“娘子”也并非真的妻子,接近于相好的那种意思。“侬叫伊来呀——”一人道。几人一阵怪笑,夹杂着舶来腔调的上海话,不是本来滋味,仿佛为这狎昵话题更添了几分野趣。应该还是叫了人来。没几分钟,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进店里,大衣下面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裤,就那样裸着两条白生生的腿。皮肤有点干,看得出腿上鳞状的皮屑。长波浪应是许久不曾打理了,发尾有些毛糙,散落着。她坐在男人们对面,跷起二郎腿。没说两句,便问他们讨烟。顾清俞正准备离开,一个人影闪过,也是刚刚从外面进来。

“施源!”有人叫。

顾清俞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逃开。总算是坐住了。蜷起手臂,挡住脸,佯装看手机。豆浆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对着她。应是没察觉。“睡午觉?”一人问他。

“明天去洛杉矶。”是他。声音比起昨晚,显得疲惫。“两个礼拜。阿姨妈妈团,烦人的。”

她记得,“职业”那栏,他填的是“导游”。

“帮我带支香水。”女人媚笑着,拿脚碰他的腿。趾甲涂着黑色的甲油。

“牌子发给我。”他拿过一杯豆浆,一饮而尽。熟练地拿两张纸,夹起一只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么?”那女人问他,似乎对他格外留意。旁边几人哧哧地笑。

“施源寻着新户头了。”一人道。

“还是只大户。”另一人道,“超级大户。”

“真的?”女人问施源。

“听他们瞎讲。”施源嘿的一声。又拿杯豆浆,“就算人家是大户,跟我也不搭界。两个月拜拜,又不是一辈子。”

“你还想一辈子?”一人笑。

“耍记赖皮,分一半家当再飞。”另一人撺掇。

“人家是傻子?不做公证啊?等着你讹诈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进豆浆机,开关一按,发出轰轰的机器声。“再说了,我们施源也不是那种人。”

“施源牌品臭。人家都说,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飞机。”

“飞机上睡。足够了。你又不是小毛头。”那人走过去,忽地,把女人往施源那里一推,两人头撞在一起。女人“嘤咛”一声,嗔道“讨厌”。施源没提防,豆浆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来,拿餐巾纸。一眼瞥见桌边的顾清俞,顿时停下动作,愕然地:

“你——”

换了地方。顾清俞提议到五角场,“那里热闹些。”开车过去不到一刻钟。相比昨晚,两人好像一下子随意了许多。“什么时候回的上海?”车上,顾清俞问他。

“2000年。”

她算时间,那年他18岁。按政策知青子女16岁可以回沪,他却没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里没人接收。”

她挑的饭店。点了菜,问他喝什么。他看出她要做东,摇头,“我喝水就行了。”她还是点了啤酒,还有橙汁。“我开车,陪你喝点饮料。时间早,慢慢聊。”她说得异常温柔。似是故意要与昨晚的她做个了断。“真是意外啊——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像做梦一样。”她对他笑。

“我也是。”

他告诉她,高中毕业时他想考复旦。差了几分。一撸到底,进了一所旅游中专。“不过还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学毕业找工作倒未必了。”他说得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又说那几年导游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导游。“你知道的,我英语不错,干这行也蛮适合。除了时间不固定,其他还不错。”加上一句,“——不过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顾清俞道。

“那不一样。”他笑了笑。两人干了杯。他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不到半秒,便移开,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稳。喝一口啤酒,“你爸妈都挺好?”

“挺好的。”她问,“——你爸妈呢?也挺好?”

“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谈话在寒暄和客套中艰难进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只能这样。太亲热反倒不对了。惠而不费的本帮菜,啤酒饮料。一切都恰到好处。话题偶尔也触及敏感区域,但总能点到为止,继而被带往虚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准。整场谈话流于形式。这或许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顺着他。都不是孩子了,有些话不必挑明,也能辨出里头的意味。“没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撑着不动。那瞬愈是无异,便愈是别扭。她记得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个理想国度、童话世界——“我一回上海,就来找你。”她点头,“就算你不来,我也找得到你。”——那时他不会预料有“没人接收”这茬。会被住在亭子间里的叔婶无情拒绝。她也从没想过,知青子女与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有什么区别。一样读书,一样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样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连上海话也是一样的口音。比现在马路上听到的那些纯正多了。她丝毫未怀疑过他的约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头,锦上添花的;有些却是要命,输了便再难翻盘。比如,没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了几分。他愈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难受——当她撇开所有情绪,诸如猝不及防、故作镇静、惊讶、疑惑、客套……终于寻到了此刻真实的心情:难受。像胃疼时灌下整整两杯清咖,五脏六腑一点点扯动,刀尖上厮磨似的。难受得无以复加。为他,也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