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5页)

这样的求婚有些古怪,像在拍公益纪录片。冯晓琴就在隔壁,房间隔音效果不大好。张老太拿毛笔,在旧报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不答应”。冯晓琴说一句,张老太写一句。练字对老年痴呆有好处。她说“少肉麻”,张老太便写“少肉麻”。她说“你们不相配”,张老太写“你们不相配”。她说“三克拉的钻戒也没用”,张老太写了“三克拉”,忽地抬头,“三克拉很大了,可以嫁给他了。”冯晓琴一怔,哑然失笑,“你晓得是谁嫁给谁?”张老太撇嘴,“我又不是聋子。”冯晓琴停了停,“你觉得,他们俩配不配?”张老太笑得挺有内容,“你是不是有点吃醋?”冯晓琴又是一怔,板起面孔:“——瞎讲。”

周老太的儿子来找冯晓琴,一是表示感谢,“我妈来了半个月不到,脸就圆了一圈。她是节俭了一辈子的人,赚她的钱不容易,要不是真觉得好,早吵着闹着回家了。”接着,吞吞吐吐地,问冯晓琴这边晚上可不可以住,“也不用每天,周一到周五住,周末不用。”加上一句,“钱不是问题。”冯晓琴忙答应下来:“好,我跟老板商量商量。”

好在房间够多,铺得开。二楼后面几间暂时空着,便是为了日后打算。冯晓琴对展翔道:“做托老所,最后肯定是24小时,逃不脱的。”展翔摇头,“想不通。小时候看《上海滩》,想着哪天要是有钞票,就开赌场和夜总会,金碧辉煌,穿西装戴领结晃来晃去,腔调不要太好。结果眼睛一眨,竟然开起托老所了,望出去都是老头老太。想不通啊。”冯晓琴垂着眼睑——“不是还要再开个十七八家嘛,每天免费午餐,还有‘清俞小学’呢。”——这话自然不会说。“开赌场犯法的,”她道,又建议,“要么偷偷摸摸发小广告,白天托老所,晚上搞赌场。范围缩小,保密工作到位,也不是不可以。爷叔想当许文强,还有机会。”展翔嘿的一声,“真这样,倒被史胖子说准了,挂羊头卖狗肉。我展翔不搞这种名堂。”

网上订制了几张单人床。展翔原先的意思是,就买那种医院里的病床,专业,也好打理。冯晓琴不同意:“一看就像医院,老年人不会喜欢的。要温馨一点,舒服一点,就跟在家里一样。”除了床,床头柜和台灯的式样,亦是冯晓琴精心挑选的,床上几件套,淡紫色大团绣花,绲金边,又秀气又富贵。老年人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素。张老太说,与她结婚时的花色倒有几分相似。周老太盯着看,半晌,拿手去摸,声音涩涩地:“你倒是好,我结婚时候,连床也没有,地上铺块垫子就睡了。一家六七口,吃喝拉撒都在一间。”

周老太叫张老太“阿姨”,到底年轻了十几岁,脑子也清楚。她说她不怪儿子,“他是当干部的人,要面子,怕人家背后说闲话,说他连个老娘都养不起,还在外面捡垃圾。”冯晓琴趁势道:“所以呀,你就忍一忍。”她道:“实在忍不住啊,走到垃圾桶就会停下来,矿泉水瓶一只只捞出来,踩扁,收好。手上抹了油似的,动作都不带停顿的。”冯晓琴问她:“一个月能赚多少?”她道:“你猜。”冯晓琴往小里说了个数字。她有些得意地伸出一只手,正面反面翻了翻。冯晓琴问:“五百?”她嘿的一声,“这不翻了两下嘛,一千!”又道,“要不是我儿子拦着,还得多一倍!”张老太旁边插嘴:“你儿子一副麻将的事。”她眼睛瞪过去,“我儿子不玩麻将。”张老太道:“你儿子不稀罕你这点钱。”周老太反驳:“我没说他稀罕。”张老太道:“把你送过来,这钱够你捡几个月矿泉水瓶了。”这话点了周老太的死穴,顿时板起面孔,不作声。半晌,憋出一句“老不死”,也不知是骂张老太还是自己。

到月底,“不晚”又多了几个老人。大半是放白天,也有三四个住宿。除了三千金妈妈,又招了一个护理师,姓刘,也是卫校毕业,有相关工作经验。还有两个打杂的女人。加上三千金爸爸,也有些规模了。冯晓琴是总管,并负责一些接待工作。每天过来咨询的人不少,替家里老人打听,看看这边情况,心里再盘算一下价格。最多便是那句——“靠得住吗?”冯晓琴不厌其烦,一桩桩解释,一间间房领他们参观。有脾气直的,问:“真要有什么事,你们负得了责吗?”冯晓琴说:“我们一切按程序来,只会比家里做得更到位。家里出不了事,这里就出不了事。真有突发情况,这边24小时有人的,会第一时间打120。”那人径直又问:“会虐待老人吗?”冯晓琴笑,“这里全部视频监控,你去前台扫个码,加我们的公众号,随时可以在线上看到你爸妈的情况。”也有人看了一圈,丢下一句“私人开的,总归吓咝咝”。冯晓琴便拿出这附近几家敬老院的资料,有照片也有文字,条件价格清清楚楚,连菜单也有,“你们可以自己比较。”又道,“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私立的,比公办还抢手。中国已经是老龄化社会,三分之一都是老人,国家管不过来,将来私立敬老院肯定比公立的要多。爷叔阿姨观念要变一变。现在还挑挑拣拣,将来办得好了,名气响了,就算想进也进不来了。”说完抿嘴笑。

史老板问过展翔几次,到底为啥要办托老所。“真的能赚钱?”他好奇。展翔老老实实地说:“没把握。就是试试。”史老板便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你有米。既是富一代,又是富二代,自己赚钱自己毁。”展翔道:“那也没这么悲观。小冯可不是一般人。”史老板嘿的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世界人都看出来了,你少装糊涂。”展翔问:“我装什么糊涂?”史胖子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心”,笑得贼忒兮兮,“你懂的。”是笑他前几日,买了钻戒,不肯好好送,偏要拿一打气球,底下绳子绑住首饰盒,再用红笔在气球上画个大大的“心”,飘到顾清俞窗前。谁知那天一阵妖风,径直将气球吹开,线也断了,眼看着愈飘愈远。总算展翔事先有准备,盒子里只是一张卡片,戒指还揣在裤兜里。到底是贫苦出身,再玩浪漫,身家还是要保住的。戒指面对面给,更稳当。

“小女人每天陪你玩过家家。就差也画颗‘心’送到你面前了。”史胖子道。

“不搭界。”展翔摇头,“英雄惜英雄,懂吗?小冯是人才,她办事,我放心。”

“人才肯定是人才。方圆十里找不出比她更厉害的。”史胖子兀自惦着这些年白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别的不提,光是送她姐妹俩的足浴卡,加起来也有好几千。肉包子打狗。恨恨地,“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不好跟你展老板比。财雄势大,境界也比我们高。敬老院也搞起来了,下一步就是人大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