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5/6页)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
冯晓琴做好准备。小老虎那边时间还早,就算打一架过去,也来得及。
顾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与展翔的对话,必然被这女人听了去。她竟有些想笑。这种误会为此刻局面的发展,提供了好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跃跃欲试。老天爷很有意思,每次总在她憋闷得要发疯的时候,迅速为她找到突破口。虽然有些残忍,还可能两败俱伤,但很爽。就像皮肤被刀尖划破,看着血一点点从里面溢出来,悄无声息,疼归疼,却是酣畅淋漓的破坏感。她不记得是谁说过——所谓悲剧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你弟弟什么时候来上海?”顾清俞问她。
她一怔,“干吗?”
“你打算让他一辈子叫你姐姐吗?”顾清俞说完,看见冯晓琴脸色倏地变了。停顿一下,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笑得很暧昧,“我蛮好奇的——十五岁生小孩,是什么感觉?”
这晚是满月。顾清俞回到家,倚着躺椅,看窗外那轮明月。树影摇曳。一近一远,视角上有参差,多了些浮凸的立体感。不似中国山水画,竟有几分像西洋油画。虽然夜深,色彩也是艳丽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么吸进去,没头没脑的。顾清俞记得,冯晓琴最后说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剑拔弩张,声音轻下来,一点点往里收。力道却依然在,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红,不像伤心难过,倒似是憋着劲,生闷气那种。她看着她。其实这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哪种人,顾清俞一点也不关心。便是顾磊活着那阵,她也没放在心上,入职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个小地方女人的底细,难不倒她。她替弟弟盯着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过得去,她也不会真怎样。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放在这女人身上,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没杀人放火——现在人都没了,便更无所谓了。便真是杀人放火,也不打紧了。顾清俞叹口气。她终是落到与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则便该一笑了之,又何必说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