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7页)

顾昕离开后,冯大年从旁边走出来。看神情,应该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冯晓琴问他:“你姐帅不帅?”冯大年反问:“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冯晓琴摇头叹道:“耍帅一时爽,留人火葬场。”冯大年皱眉,“少学网络上那些贫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问她,“真要把那个断手断脚的留下?”冯晓琴道:“本来不想留的,顾昕一来,三句两句,倒让我改主意了。”冯大年哈的一声,“那你还说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冯晓琴笑笑,朝儿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裤袋里,站也不肯好好站,两条腿交叉,上身歪倚着墙,成30度角。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许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捣乱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随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一脚踢过去,“叫你别吐还吐!”他跳起来让开,斜睥她,“你就会对我凶。”她道:“对你算客气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没一块好肉。”话一出口,才想到不该这么说。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儿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这么多,可以替爸妈教训你。”问他,“怎么没在房里做你那些玩意儿?”他嘿的一声,“你以为想做就能做?这是艺术,要灵感的。又不是上大号,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见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无奈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可说!”她忍着笑,又问:“小老虎没再跟你聊开网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应?”她道:“答应,为什么不答应?你们俩早点赚钱,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儿子,又是学琴又是毛笔字,当宝贝一样的培养,你怎么会舍得。”她沉默了一下,对他道:“你要是愿意,姐姐也给你学,乐器、围棋、书法,什么都行。咱们从头学起,来得及。”他以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隐隐有什么在闪动,才知道不是。心头触了一下,恍惚记得在老家时,半夜醒来,迷糊中看到一双眼睛,也是闪着泪花,鼻子里的气呼到他脸上,湿湿暖暖。很快便睡过去,早上醒来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来,熟悉的感觉若有似无,细细辨来,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冯大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一点点酸起来。

施源离开上海前,邀顾清俞吃饭。外滩某高级餐厅,法国分子料理。顾清俞被侍者带入,远远看见座位上那个一身正装的男人站起相迎,便庆幸自己今晚的穿着并没有太随意。仪式感由始至终贯穿于整顿饭。两人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围着。亦喜亦忧。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苹果”,入口酸甜,后调辛爽,层次比例再是精妙,终是不惯。剑走偏锋——倒也适合这样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视线转移,离愁别绪便冲淡了,或者说是有了抽离的余地。面上反倒闲适。两人轻轻聊着,大多是以前的事。读书那阵,同学、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带些岁月的沧桑的感觉。像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清明上河图》那般细碎,人与景密密延延,角落里也俱是故事,各自活着。那时她想,她与他,只是画上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罢了。稍不留神,便湮没在这巨大情境里,尘土般轻忽。她问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么?他道,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点头,说,你一定会顺利的。他道,谢谢。

最后,他劝她找个好男人,“否则就算距离一万多公里,隔着太平洋,我也会定期飞回来敲打你的。”这话作为结束语,介于开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间,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处,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觉到,她有多么替他高兴。他吃了那么多苦,也该有个好结果。这样的收局,有些怅然,仿佛一道冗长的数学题,几番求解,最后答数却是个“零”。与岁月静好那些不相干,但也算告一段落。只当过去二十年是场梦,眼睛睁开便全忘了。加拿大是养老的好地方。他能过得适逸,她也安心。买单时,他在账单上签字。她看着他,总觉得还有话未说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一直微笑。仿佛为后面的内容做铺垫,竟又始终没下文。起身那刻,她接过侍者递来的外套,突然,近乎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哎呀,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结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会。他看到这个女人遗憾得有些夸张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气。他总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像个处变不惊的女强人。他现在知道了,他损失的不止二十年。悲伤的感觉像陡然涨起的潮水那样,没头没脑地袭来。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连争取的时机也过了。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开嘴,使劲地笑了一下,随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机交给侍者:

“麻烦你。”

顾清俞一个人去了酒吧。看他发过来的合照。施源很绅士地评价“跟你在一起,虽然是同岁,却像比你老了七八岁”。后面还跟着“大拇指”点赞。她回了个笑脸。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发过去。

她与李安妮通电话。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否则就叫她来了。她问她:“感觉怎么样?”电话那头间或有两声婴儿啼声,咿里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觉很棒。你也生一个试试。”她嘿的一声。想说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觉她声音的异样,“怎么,有事?”她说没有,换了欢快的语气:“你女儿满月,我送什么好呢?”李安妮痴头怪脑地笑起来,“越贵越好,上不封顶——我发宝宝的近照给你。”

小女婴很漂亮。头发金黄而微鬈,五官深邃立体,皮肤雪白。典型的混血儿模样。李安妮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告诉她,孩子是Frank的。她当时听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着得多,“不管是谁的,我都要生下来。我想当妈妈了。”顾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失去一次做母亲的资格了,这次她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三十八岁高龄产妇,剖腹产,头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医院看望,把那个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里,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丁启东看去。脸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唤他,拿尿布,拍嗝,换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过孩子,多少有些经验,动作过得去。护士给李安妮开奶时,他旁边看着,见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只手,又忍不住笑出声:“都打得死老虎的人,发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时,他抱着婴儿,一手托头颈,一手托屁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东西,蹙着眉,不认识似的。顾清俞问他:“你女儿呢?”他道:“奶奶带着。”顾清俞又问:“今年四岁?”他道:“五岁了。”顾清俞点头,“妹妹出来,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声“嗯”。顾清俞瞥过他头顶一块疏白,这男人也已四十出头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纹,显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担当。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样。离开时,他送顾清俞到电梯口。“伤口还要养几日再拆线,奶没开,鸡汤猪爪汤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结吃苦头——”也是没话找话。最后问,“几时吃你喜酒?”顾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讲了几次,前后收你三只红包,难为情得很,终归要寻机会还你。等她摒过这阵,就帮你介绍对象。”顾清俞依然笑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