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计时的厕所(第2/3页)
那隽有一天照例在疲惫的时候端着杯走进厕所,一进门猝不及防看到这个海报,瞠目结舌,几个惊叹号如大铁锤,重重捶打在他胸口。放下杯子,他刚要推门入坑,一抬头看到电子显示屏,益发喘不过气来。坐到马桶上,秒钟嘀嗒响,那隽耳朵里嗡嗡的,喉咙发紧,浑身紧绷,视线模糊,胸一阵抽痛,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困难,快要窒息。跟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迅速掠出一层汗。曾经这逼仄令他感到安全,如今却引发他的幽闭恐惧,再待下去恐怕要死在这个隔断里。他哆哆嗦嗦地起身,拉裤子,系扣子,迫不及待地去拉门的插拴,却偏是越着急越拉不开,越拉不开他越惊恐,差点大叫起来。好不容易拉开门之后,他扑到水池,拼命捧着凉水往脸上浇。好一会儿,那阵恐慌才渐渐消退。
坐回工位时那隽意识到,他刚才真的是去拉屎的,但便意已去。他从此落下了便秘的毛病。
大厂福利真的好:很多个茶水间,每个里面都放着满满的食物,有宽大柔软的沙发;加班的话食堂随时有值班厨师做饭;有健身房,有淋浴间,有行军床。“以公司为家”不再是一句空话,唯一区别是:在家里上厕所不会被倒计时,但这里会。
那隽在公司再也拉不出屎来,一进厕所隔断他就开始紧张,越紧张越拉不出来,索性放弃,一直憋着,下班回家拉。可是加班的时间太长,有时回不了家,想拉屎只能去楼下借用别的公司的厕所。但妖风渐渐刮开,其他公司的行政部纷纷来取经,他们的厕所也陆续安上了倒计时电子屏。人吃五谷杂粮,浊气残渣总要有地方释放。下头出不去,上头又憋着,轻易不敢表露情绪,这么天长日久,那隽就憋坏了。
有天他在工位上正奋力敲代码,听旁边同事议论,据说厕所的电子显示屏并没有明显改善坑位的紧张情况。因为某些人脸皮厚,即使有倒计时,他们视若无睹,照样坐在马桶上刷手机玩游戏磨洋工。所以行政部将给电子屏增加一个功能,十五分钟后如厕者如果不出来,电子屏会铃声大作,像闹钟一样,一直到该人拉开门出来后铃声才会停止。大家愤愤不平地小声抱怨,这比旧社会的周扒皮还要残酷。沉默片刻,有人小声说,其实拉个屎十分钟就够了;又有人说,应该把厕所的Wi—Fi断了,甚至5G信号也屏蔽掉;另一个人说,听说没有?现在有那种智能坐垫,员工离开工位多久它都能记录下来······
那隽听着,突然感到气短,上次在厕所出现的那种症状又来了: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手脚颤抖,眼前的视线模糊起来,阵阵恐惧袭来。他意识到不妙。
绝对不能落了一丝痕迹在公司众人的眼里!
他假装伸了个懒腰,拿起水杯,强装镇定走出工位,走向厕所。一进厕所发现,所有隔断上方的电子屏都亮着。他凭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出厕所,走向步行梯入口,推开入口的铁门。此时他已经站不住了,心跳得快要蹦出来,眼前都有重影了。他靠在角落的墙上,身子止不住地往下出溜,喘着气,像因缺水而濒临死亡的鱼一样,嘴一张一合,十五分钟后才缓过劲儿来。
那隽知道自己不对劲儿了,找了个时间去了趟医院,诊断是由于长期高压的工作环境导致精神紧张,又严重休息不足,他得了惊恐症加轻度抑郁症,最好换份工作。那隽拿了医生开的药,盯着“帕罗西汀”小白瓶,五秒钟后决定,去他的“换份工作”。如果需要换工作,那干嘛还要吃药?吃药正是为了不换工作。
那隽吃了药,果然感觉好多了。但惊恐症没有离开他,他慢慢摸索出经验来了,只要自己感觉不妙,立刻离开工位,找到无人的角落—从前是厕所,现在是步行梯角落,有时是健身房的淋浴间,静待惊恐的潮汐猛烈袭来,再渐渐退去。每次大概十到十五分钟,走出无人处后,那隽又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旁边同事看他端着杯子,还以为他去茶水间续咖啡。
其实没差,就当是去了趟厕所或者真的去了茶水间,那隽平静地坐回工位。强者,就是能控制自己,从肉体到精神。在他完成自己的人生计划之前,谁也别想把他从公司踢走。
有次他从淋浴间走出来之后,恰巧遇到了来检查公司环境卫生的行政部总监。总监随口问为什么最近总是上班时间在这里看到他?那隽面上镇定,内心紧张不已,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总监开口,不无感慨:“那隽,是不是又通宵了?该休息就休息。”原来他以为那隽是加班熬通宵后来这儿洗澡的。那隽释然,微笑了下,是那种技术精英特有的寡言、懂事孩子受到表扬后的谦逊克制,心里却后怕。
最近他不敢再去淋浴间,步行梯正在重新粉刷,也不能去。这可把他急坏了,万一惊恐症再发作,怎么办?因此他预感到不妙时,赶紧给李晓悦打电话,提前下到地下停车场等着。
李晓悦叹气,那隽在家的时间很少,两人往往碰不上,所以他也没时间跟她细谈这个病,可能也是因为不想让她着急。可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干涉。
“你打算怎么办?”李晓悦问。
“车还是留给我用吧。我算过了,从楼上到地下停车场,电梯顺利的话只要五分钟。我可以赶在发作之前到车里待着,只要待过十五分钟,就没事。”那隽已经恢复了正常,口吻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坚毅。
李晓悦道:“你就不能辞职吗?”
那隽干脆道:“不能。公司特别鸡贼,期权合同相当复杂。如果我中途主动辞职,期权损失极大。”
李晓悦道:“身体最重要,多少钱能买来健康?”
那隽道:“你知道我买房花多少钱吗?首付五百万,月供六万,还三十年。我身上已经没多少积蓄了,没有这份工作,拿什么还房贷?”
李晓悦惊讶,没想到这个房这么贵。她叹了口气:“把房卖了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有五百万,买个六七十平的两居足够了。你的身体更重要。”
开玩笑!同事都买了大房子,叫他住六十平?那隽一阵轻蔑,李晓悦总是这么幼稚:“不进则退,你不要两百平,就保不住六十平。”
李晓悦不以为然:“我听不懂这个逻辑,谁会去抢你的六十平?”
那隽心想这是一种比喻,不过再聊下去恐怕又要吵起来,他沉默。李晓悦道:“车留给你。房子装修好了,就让它晾着味儿吧。最近我要开始和你哥忙起来了。”
那隽知道,哥哥失业之后成立了个公关工作室。他为自己一开始对哥哥的预言而沾沾自喜,替他的未来发愁,又为他的所谓“创业”嗤之以鼻。一毕业就在大厂上班的技术精英那隽根本不相信哥哥能靠三五万块钱的投资把生意做起来,他认为创业不过是像哥哥这样被职场淘汰的中年人体面的退路罢了。他们租办公室,印名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把曾上过班的公司的光荣业绩全部算到自己头上,做成漂亮的PPT,压制成PDF,发微信都发不过去,发邮箱要发超大附件的那种。又到打印社请人设计,用最好的铜版纸打印出豪华的公司介绍。看着名片上的“总经理”头衔,他们升出虚妄的喜悦和希望,把名片、PDF和公司介绍到处发,企图用万儿八千撬动十几二十几甚至上百万的生意,可惜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