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终南山是个大IP(第2/3页)

董家是个新建的三层楼,楼前一个石砖围起来的小院子。屋里每个房都很大,不过装修带着农村的粗陋。留着小平头的董智勇一脸精干,谈吐间也显得颇有见识。他的父母务农,他在西安读完大学后,回乡报考了村官,担任村党组织书记助理。交谈得知沈磊是北京名校研究生,在北京工作,董智勇非常羡慕,叹道:“我要是能有这样的学历,就敢在北京上海闯一闯,可惜我只上了个普通的一本。”

他顿了顿,怅然道:“其实我真的特别向往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可结果是连西安我留下来都费劲,房价太高了。唉,你说我这样的年纪,就回到农村来,是不是太失败了?”

沈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有倾诉的欲望。也许是今天的死里逃生让他对董智勇非常感激;也许是隐居了太久,他实在太寂寞了;也许是这段时间在心底酝酿成熟的思考太需要与人分享。他告诉董智勇,自己其实不是外地游客,是北京的公务员,因为和深爱的妻子离婚了,精神崩溃了,就辞掉工作跑来这里隐居。隐居这七八个月以来,他觉得整个人心态已经调整好了。重要的是生活,而不是在哪里生活。这个小村庄,空气清新,风光秀丽,物产丰富,看着偏僻,其实开车半小时就到县城,两个半小时就到西安,也不算远。而且现在物流那么发达,网购最慢三天也到了,实在和大城市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什么叫幸福,什么叫成功?安住在当下,享受每一天,就是成功的人生。

董智勇听着,惊叹不已,道:“我知道终南山有很多人来隐居,各有各的原因。不过你这,把北京的公务员工作辞掉,也实在太可惜了。”

沈磊道:“我的确有点冲动,但那个阶段,心理上的坎实在过不去。如果还在上班,每天要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假装若无其事,下了班还要一个人回到那个冷清的小屋里,我估计会得抑郁症的。得失又怎么说?”

董智勇点头称是,环视着自家屋,若有所思:“其实想一想,我的未来也不会太差。这个房刚盖完,目前家里没钱了。等有钱,我好好装修一下,搞个民宿,慢慢给它经营起来,将来一定会非常红火的。”

他像是看到未来辉煌的前景,兴奋起来,滔滔不绝。他在西安的广告公司上了两年班,回乡发现,这两年工作经验一点也没有浪费。他上周刚给镇里提交了一份详细的品牌策划方案。里面提到,终南山是个大IP,周边所有的县,底下的乡镇、村,都在蹭这个IP的光,卖民宿,卖特产。本村离终南山这么近,对这个IP却没有利用好。他分析了各种蹭终南山IP的村子的情况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大家都乱打一气,品牌定位不聚焦,没有系统地包装,这不行。他为本村提炼的营销卖点就是隐居文化,要大力宣传隐居文化,孵化主播。

董智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自己太过聒噪卖弄,改口道:“总之,你刚才的话给我很大的安慰。”

沈磊笑了笑,心里却觉得不舒服。那是一种听焦虑不已的人语速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亢奋地表达时引发的轻微窒息感,总怕对方一口气上不来憋死。隐居隐居,隐字当头。悄无声息,隐没于无人处,才叫隐居。大力宣传隐居文化,听上去像是在说“白色的煤球”“精力充沛的死人”。

但沈磊不想再去和董智勇分享这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刚才的分享很多余。生活往往如此,人们以为在交谈,其实只是自说自话。那些话貌似有来有往,细想没有一句对得上。它们在交汇时不知为什么总是微有偏差,各自滑向想要的去处。多说无益,他以后只会把人生的真谛都放在肚子里,不动声色地过完这些日子,缄默地带着它们死去。

夜里,雪停了。沈磊在董智勇家住了两天,等到雪消融了一些,才重返山居。临行前董智勇及家人一再叮嘱如果下大雪,最好不要出门,要备足粮食柴火,并送给他一些馒头和白煮羊肉。沈磊谢过他们,又来到老柯的小超市采购了些东西。此前他跟老柯说自己从高中毕业太久,且当年教材和现在也不一样,怕耽误了小雪的学习,不想再补习了。老柯觉得遗憾,倒也没坚持。他没再见过小雪,她也没再上来过。他微有不忍,为她的知趣。为什么大家的心都这么柔软呢?

沈磊大包小包,一路脚底打滑地回到了山居。这一趟生死之旅后,再回小屋,恍若隔世。怕天冷或忽然下雪,这之后沈磊不敢再出远门,只好长久地待在山居,最多到附近转悠。每天起床,吃过饭,如果有太阳,他就把木躺椅搬到院子里,对着大山而坐,看着日光投下的苹果树的影子缓缓移动,时间的流逝由此变得具象。下雪或者下雨了,他就把木躺椅搬回屋,对着门口,盯着雪花一片一片飘落,雨水千丝万缕细密交织。有时盯着盯着,沈磊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可以飘浮起来,和大山融为一体一样。

夜晚,沈磊把炕烧热。炉火跳跃,火苗毕剥,窗外雪纷纷扬扬。他屏息倾听,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睡不着,索性在床上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多亏身体素质好,来山上隐居这么久,一次病也没有生过。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沿着山道上下跑个几十趟,合起来也有七八公里。他记得姐夫的老板在吕梁深山出家了,当时大家说起这件事,好像在说谁中了一个亿的彩票,或者谁做了变性手术的那类奇闻一样,啧啧感叹。其实他现在的状态,和出家有什么区别呢?在这山居,他除了没有盘腿坐,没有念佛经,生活完全就是出家人的禅修:把需求降到只能维持生存的程度,一点点减少烦恼的困扰。把过往几十年心灵曾有的灰尘倒净,至无我的境界。

然而沈磊毕竟没有到超凡脱俗的地步,他同时又觉得寂寞。真寂寞啊,太寂寞。这样与虚空交谈,会不会哪天精神出毛病呢?拒绝下山,是否本身就是心理出了问题?难道他真的有自闭症?沈磊揽镜自照,镜中人并无双眼无神、神态颓废、蓬头垢面之相。他叹了口气,对着镜子说,之所以突然心慌,是因为天寒地冻,不敢出门。否则,整个终南山尽可着他去探索,菜地也可耕种起来,哪会有闲工夫琢磨自己呢。他坐下,打开手机里下载的美剧。看上几集,揉揉疲劳的双眼,一抬头,窗棂处那一小方天空变得暗淡。好歹把一天混过去了。

这天沈磊睡午觉,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外面的声音拿腔作调:“众所周知,终南山自古以来就是隐居圣地。时光流逝,到了今天,这种隐居文化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发达。多少城市白领,高学历精英,被终南山这个涤荡心灵的圣地所召唤,宁可放下名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沈磊被吵得不耐烦,起身趿了拖鞋推开门,耀眼的阳光和外面人的手机镜头一起迎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挡脸。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她举着手机对着沈磊拍,声音变得亢奋:“老铁们,霞姐正在为你播报。看看,这就是我们寻访到的第三位隐士。他的山居最高,位于海拔1600 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