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活在继续(第2/5页)

婆婆把儿子的自暴自弃看在眼里,非常着急,待儿媳妇去摆摊之后,她在儿子耳畔唠叨,你看看人家沈琳,从前也是白领、小领导,大写字楼里上班的,她怎么就能拉得下来脸去摆摊?你是个爷们儿,不能比她还不如吧?赶紧给我振作起来。

老那手中的遥控器按个不停,漫不经心地选着台。被说急了,有气无力地回:“你也想让我拉下来脸去摆摊?我卖什么?”

婆婆怒道:“你能卖什么就卖什么,想卖什么卖什么。工作室要没生意,趁早关了,死了心,去跟沈志成学学装修。实在不行,你去送外卖开滴滴。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要过呢,儿女还这么小,真就打算在家瘫着让老婆养了?而且听说没有?你们这代人要延迟退休,你猴年马月能领到退休金都说不好。老了你怎么办?”

老那冷笑一声。让他去送外卖开滴滴?或者跟着沈志成手底下的一帮民工去铲墙皮、和水泥、贴瓷砖、勾缝?不如让他去死好了。他心中对沈琳怨气满满,明明可以把房卖了,逃离北京,到外地过舒服的日子,却要在这里生不如死地撑着。

今天有雨,买菜的人少。下午六点,市场的顾客已寥寥无几,沈琳的卤货还剩一半。做小生意就是这样,货卖空,心情就舒畅;货滞销,心里就焦虑。好在沈琳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心理承受力已经比较强了。卖不掉就自己吃,吃不完就扔掉再做新的,谁不在悲与喜、失落与振奋的交替中讨生活?

这时她接到父母的电话,知道沈磊终于下山并且回到老家,她高兴极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沈磊接过电话,问她在干嘛。

“我在摆摊。”沈琳说,随即把摄像头转到卤货小车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赞:“姐,我觉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卤货就从来没有失过手。”沈琳劝沈磊回北京。无论如何,他总归是要回来的。沈磊说过几天就回去,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沈琳收了手机,长出一口气,这个电话让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看,生活兜兜转转,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自己身体不好,天就塌了,结果慢慢不也养好了吗?自己做生意,小车前摆把凳子,有顾客来再起身服务,比给人当月嫂自在多了。

原以为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要喝西北风,结果现在每月能挣七八千块钱,维持家庭运转足矣。

原以为弟弟一去不复返,从此自暴自弃,结果他还不是重返人间了?慢慢来,有点耐心,生活会给答案的。

沈琳心中燃起豪情,大声吆喝:“新鲜卤货,干净美味,先尝后买。”

七点,沈琳收摊,推着小车准备回家。其实小车原本是可以放在菜市场过夜,市场的人说锁上就行,这车又不值钱,不会特地有人偷。第一天收摊时她很听话,把车停市场,第二天提着卤货来出摊时却发现,车上的不干胶被人抠掉了,面板上被人撒了泥,玻璃上也抹了泥,特别脏,害得她清理了半天。她跟管市场的人反映过,他含糊地说可能是小孩子捣蛋,她却觉得卖凉拌菜、久久鸭或者是卖炸物的摊贩嫌疑更大。作为一个新来者,她的生意太好了。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卤货,吃其他东西的余地就小了。她收到他们投射过来的嫉妒憎恶的眼神好几次了。

沈琳走出市场,一直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小雨要变暴雨。沈琳赶紧推着车往小区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刮起了大风,她的连帽雨衣帽子被吹落。风越刮越大,小车被吹得摇摇欲倒。她拼命把着车把,努力不让小车被风雨刮倒。

下午,老那提前去接孩子放学。车开出燕郊,进入京通快速路,开到了繁华的CBD地区。其实去接孩子不走这条路,不过老那出来得早,心情烦闷,便一路开到这里散散心。就在一年前,集团还在这里的五星级酒店柏悦开年会。他的部门操办了这次年会,铺了红毯,要每个人都盛装出席,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曼妙礼服,像明星一样走红毯。一道一道大餐端上桌,杯觥交错,谈笑风生。抽奖活动引发一波波高潮,头奖是一只五万块钱的金猪,被姜山抽到了。他抽到了三等奖,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许多人抽到了安慰奖:一千块钱的红包······钱好像会源源不断生出来,好日子好像会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王总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半点遁世归隐之心。秦玲玲和他不时交头接耳,为台上的节目或者某位员工的发言或激动或大笑,看上去十足恩爱夫妻,也看不出王总居然背地里给小三儿开了个公司。

雨淅淅沥沥,天空阴郁,又没到开路灯的时候,整个CBD显得黯淡昏沉,失去了软红十丈的光鲜亮丽。最近老那看到某条行业新闻,每一天集团今年营业额同比减少了百分之五十,裁员四分之一,被多家供货商追讨货款,前景不妙。这里面固然有疫情导致的大环境不景气,难道就没有本身企业气数已尽的原因?

老那心中不胜伤感。过去了,都过去了,幸福和成功都属于过去,未来只剩下绝望和失败。他的余生将蜗在燕郊那套破旧的两居室内,靠啤酒和电视剧打发。

六点半,老那把女儿接回家。七点,天色渐暗,雨突然大了起来。婆婆看着瓢泼大雨,不安道:“你去接你老婆回来吧,雨太大了。”

老那道:“她不会等雨小了再回来吗?”

婆婆道:“七点市场关门,我怕她万一走到半道正好赶上雨大了起来,她一个人推不动车。你就不担心她的腰伤再犯吗?”

老那一动不动。婆婆突然冲过来,狠狠打了他的背一下,老那吃痛,叫了一声。

婆婆怒喝道:“丢死人了你!你爸要在这里,也得和我一起揍你。快给我走。”

儿子在沙上蹦跳着,欢呼道:“揍爸爸,揍爸爸。”

在客厅一角写作业的卓越大声道:“爸,你快去接我妈。不然我可就去了。”

一家子联合起来对付他!他无可奈何起身,穿上雨衣,夹上伞,嘟囔了一句:“活受罪。”也不知道在说谁。

出了楼门,大风裹胁着雨扑来,老那差点没站稳。他抹了把雨,骂骂咧咧地向市场方向走去。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小区到菜市场,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老那被雨打得眼睛睁不开,眼见这雨越下越大,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他有点害怕,拐到路边的公厕避雨。

站到公厕的公共洗手池边,老那抹着脸上的雨水,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躲雨。那人说:“看,前面那个女的,她的车是不是陷进水坑里出不来了?”老那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来了,借着路灯和周遭店铺的灯光,他看到沈琳正挣扎在如瀑的雨中,试图把贴着红字“沈琳卤货,干净美味”的三轮车往前推,但车轮可能真的陷进坑里了,纹丝不动。大雨如颗颗小石子,在风中怒吼着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并埋葬。她弓着背,显得那样弱小绝望。老那眼眶热了起来,跟着勃然大怒,冲进雨里,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