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人间星河(第2/3页)
王大志又道,“这么热的天,阮教授还留在黄土高原上熬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得到平遥县城的回复。”
王大志低声嘀咕,像是说出心中期盼,又像是希望得到另外两人的肯定,“那么好的保护规划,阮教授一定能说服平遥县政府的。”
三人脑中都浮现出了古朴苍凉的古城。
李佳轻声道,“有志者,事竟成。”
车窗外,天渐渐亮了,一缕阳光照进车厢,跳跃不定,朦胧的晨光勾勒出李佳的低垂的眼睑,温柔而恬静。
庄图南曾在一处老宅门口巧遇李佳,两人在不同的组,各有各的任务,遇见了也只是点了点头,擦肩而过,但李佳在老宅拱门下逆光仰望的侧影还是留在了他心中。
这一刻,上海弄堂春雨中的李佳,平遥砖窑拱门下的李佳,所有的惊艳,所有的惊鸿一瞥,都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庄图南无来由地想起了一首古诗,“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到了上海,同济寡货团做作鸟兽散。
没人在意庄图南一再微弱地抗议,“我想先回学校一趟”,几位男生都热情表示,可以帮庄图南骑一辆自行车,把他送到汽车站。
王大志热情洋溢,“赶紧的,不要错过下午的车。”
庄图南突然间理解了平遥老百姓对同济建筑系的无奈,寡货们热心而固执己见,还特别实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地管闲事,拦都拦不住。
王大志以病弱之躯,不辞劳苦地把庄图南挟裹到汽车站,把他和两辆自行车送上了回苏州的长途车。
乘客们纷纷抱怨,庄图南实在太脏太臭了,幸亏司机是钱进的朋友,他把庄图南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的窗边,大开着车窗透气,不然多半要把庄图南赶下车,以平民愤。
林栋哲和庄筱婷都来了苏州长途客车站,接哥哥,顺便替他骑一辆车,他们守在出站口,但四只眼睛都没认出庄图南——庄图南实在太像叫花子了。
庄筱婷没认出她亲哥,林栋哲没认出他的自行车——开光开得太彻底,金属架上的油漆掉了很多。
进了小院,宋莹第一句话是,“图南,你多久没洗澡了?”
庄图南老老实实回答,“10天吧。”
黄玲二话不说,把装满温水的塑料桶和庄图南一把塞进厕所里,并吩咐庄超英,“你把厨房刷猪皮的刷子冲一冲,递给图南,让他把自己刷干净。”
庄图南把自己洗刷干净后,跻着拖鞋走出厕所。
夜风吹拂,吹在他湿淋淋的头发和裸露在外的腿和胳膊上,说不出的惬意和松弛。
黄玲做了绿豆汤和肉包子,庄图南正大快朵颐时,林家人溜达着过来了。
庄图南赶紧对自行车的损耗表示了歉意,林武峰完全不以为意,“你把车借走了,栋哲没车出去疯,老老实实在家温书,我还要谢谢你借车呢。”
林栋哲嘿嘿笑,“图南哥,等你吃完饭,和我们讲讲见闻。”
出门时时难,在家千日好,庄图南掐头掐尾地说了平遥之行,他隐藏了路途中的险恶和条件的艰险,细说平遥的风土人情和测绘规划中的轶事,听得一屋人心驰神往。
林武峰来了谈兴,“交大也有段轶事,说起来和苏州还有点关系。1947年,南京政府为压缩经费,要求国立交通大学停了航运和轮机两个系,并改名为‘国立南洋工学院’,3000名学生决定去南京讨说法,但上海火车站奉了上级命令,不卖票给他们。”
林武峰摇着蒲扇高谈阔论,“学生们凑钱买下一辆几乎报废的火车头和27节车厢,机械工程系的学生们拼拼凑凑地修好了火车,一路开到苏州附近,铁路局知道后,拆除了前方一截铁轨,但铁轨留在了路边,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们立即组织成员抢修突击队,修好了铁轨,继续向前开。”
宋莹愣愣地接话,“交大真和交通有关系?”
林武峰继续吹牛,“交通局又把前面路段的铁轨拆了,并把铁轨扛走了,学生们拆除了后面的铁轨,铺在火车前,一路铺一路开,开到了上海西火车站,最后,国交大保住了学校名称和航运、轮机两个系。”
林武峰转而对宋莹解释,“解放后,国立交通大学拆分为上海交大和西安交大,以机、电、船为主,很多专业确实和交通有关。”
庄超英听得悠然神往,“图南报志愿时,林工你建议报偏实用的专业,林工你有远见,这两年文科毕业分配确实不如高考刚恢复那几年了,以前历史、哲学毕业生能直接进部级单位,现在单位没那么好了。”
庄超英感慨,“这才几年啊,理科势头就赶上文科了。”
两家亲密,黄玲开玩笑,“我还记得刚搬家时,隔壁欺负咱们,林工你二话不说就把出水管堵了,我当时还想,文化人也这么凶,原来是校风传统。”
文化人林武峰讲完轶事讲笑话,“图南拿到同济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愁了一晚上,将来栋哲报同济好还是交大好呢?现在看来,我不用愁了。”
林武峰话音刚落,隔壁王家院里突然传出不堪入耳的斥骂声,庄超英对庄图南解释,“是周青家,前段时间,上海同意知青子女回城了,可以落户拿上海户口…….”
林武峰感慨,“总算同意了,上海一直不肯松口,前段时间总算同意了子女回城。”
包打听宋莹补充,“有条件的,一对知青只能安排一个孩子落户,孩子必须16岁以上,至少初中毕业。”
庄图南讶然,“周青能回上海是好事啊,怎么骂得这么……这么难听?”
庄超英道,“房子,还不是为了房子。周青今年初二,王勇让她秋天就去上海爷爷奶奶家读完初中,顺便落户,他要那间小房子,周青妈妈不同意,说那间房是棉纺厂特批给她们母女的。”
林武峰道,“那间房一半面积是我们院的,再吵,我把墙再砌回去,我不会修铁轨,总会砌墙。”
弄堂昏暗的路灯下,已经摆满了乘凉的竹床,人们穿着睡衣,怡然自得地或坐或躺,摇着蒲扇聊天或收听收音机广播。
李佳和爸妈也坐在一张竹床上,妈妈正在安慰李佳,“不妨事,家里又闷又挤,睡厨房还不如睡外面,穿堂风可凉快了。”
爸爸也无所谓,“大家都睡外面,聊聊天吹吹牛,困了就睡,挺好的。”
妈妈盘腿坐着,拉着李佳的手细声细气地交谈,“你回学校吧,宿舍里住着舒服,明天爸妈去你学校看看,哎,你弟弟上高中没宿舍,他还要和你叔叔婶婶挤三年才能考大学……”
妈妈看着李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再一次确认,“囡囡,爸妈把户口名额给了弟弟,你不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