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玉屏春冷 (〇六)(第4/5页)
雀香忙笑,“我,我正从里头出来,正要走呢。”
良恭疑惑一下,她一贯是保持着一抹含哀带怨的微笑,哪里肯像当下这样咧着嘴笑?他歪着笑眼看她,“和我们大姑娘吵嘴了?”
“没有、没有,哪里会呢?”雀香小心睇他一眼,觉得他那目光是一种关怀。
谁知他又说:“她就是那性子,你多包含,让让她。”
她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又委顿下去,觉得难堪。又恢复了以往的微笑,“你出门去了?大姐姐差你去买妆粉?”
掌柜的也说这是妆粉,往脸上抹的。良恭忙打开给她看,“雀香姑娘给看看,这个往脸上抹,不会抹烂脸吧?我不懂这些,回来路过脂粉铺子,随便就拣了一样。”
“怎么,不是大姐姐叫你买的?”
“不是,我昨日听见她抱怨什么抹脸的玩意没有了,就顺道买了来。”他顿一下,又笑一下,“嗨,做下人的,不就是要想到主子前头去?”
隔得近了,雀香稍稍抬眼就看见他扣紧的眉,他低着头钻研那妆粉,认真起来,就是另一种凛然的气度了。
她一向是把那黄家公子想作他的模样,此刻听见他擅自对别人的关怀,蓦地觉得是遭到了背叛。于是顺理成章,正好不必告诉妙真了,反正是他们合伙先欺负了她,那她袖手旁观,也正可以心安理得。
不过出于些微一点良知,她稍稍提醒了下,“天晚了,你进去吧。夜里睡觉可要闩好门窗,近来听见外头贼人多。”
说得良恭懵头懵脑,想她今日有些怪,放着春花秋月不悲不叹,几时操起这闲心来?他侧身看她,她像个罪人似的低着脑袋一路小跑而去。
没了人影,良恭适才存起这份疑惑,仍旧抛着那瓷盒子踅进洞门内。
烟暝日斜,两边廊下都牵上了绳子搭晾着衣裳,啪嗒啪嗒地滴着水,仿如一片雨声。花信提着湿漉漉的一片裙在那里抖几下,看见良恭进来,没好性地横了他一眼。
连花信如斯和气的人也逐渐没了脸色,良恭晓得她倒不是存心针对什么人,懒得计较,尴尬地收回目光,昂首阔步地进了正屋。
妙真将窗户关得死死的,在侧面墙下坐着,有意避开榻上。良恭够着身子待要推窗,她不许,“就让它关着好了。”
良恭把那盒妆粉搁在炕桌上,歪着眼窥她,好像不高兴。因问:“又是谁惹你了?”
“方才花信又在外头抱怨白池,把衣裳甩得噼啪响,我不大想听。”妙真晓得劝和不了他们两个,她们像是天敌,一个世俗,一个清高,谁都看不惯谁。
她也是自顾不暇,没精神再管她们两个。只问:“北京那施大人回信没有?”
“我下晌去安家问了一趟,还没有,哪能这么快。”他自倒了茶吃,“我方才在外头碰见雀香姑娘,她又来找你说话?”
妙真疑惑,“方才?她早就走了呀。方才又来了?”
“没进来。”良恭比她还疑惑,一面笑着思索,“她好像有事情要找你说。”
“那怎的又不进来?我这个表妹,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伤春悲秋的,说话也不着边际。上晌还在这里挖苦了我一通,说我有那笔钱,安家拣我做媳妇,就是为那钱,并不是为我这个人。”
良恭搁下盅便倒在榻上,懒散地笑了声,“那你自己是怎样认为呢?”
妙真向榻上斜一眼,看不见他的面孔,听着他的笑声像是一缕惆怅。她有瞬间犹豫,但检算如今,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能说知心话的没别人了。
还是慢慢走过来,实话实说,“我看他们不是为钱,只不过为报答我爹。”
尽管她不爱安阆,知道这事实,也觉得有伤自尊。所以声音低低的,脑袋也低垂着绞扇穗子。
而后良恭翻身起来,窥她一眼,不知如何接这话,只暗暗在槛窗上向林妈妈白池那屋里看一眼,“换了方子,林妈妈的病好些了么?”
妙真诧异一下,他几时关怀起林妈妈来了?她道:“见好些了,明日还按那方子铺子里抓药,你去跑一趟。”
良恭却一下歪在榻角推脱,“我明日有事,你另叫人去。”
“你有什么事?”
他歪着脑袋挑一下眉锋,“要你管?”
妙真随手捡了个什么丢他,“我看你就是偷懒耍滑!到底什么事?”
他抬胳膊挡下,笑得更是无耻了,“吃喝嫖赌,作奸犯科,你管得着么?”
他只管歪在那里笑,就是不应。妙真待要发火,又想到不日要嫁人,这火便熄了下去。总觉有些对他不起似的,不好向他发脾气。
其实细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两个人就是有一线虚飘飘的情愫,也从未拿到场面上讲过。面上讲的,不是他的易清小姐,就是她的安阆表哥,讲别人都比讲自己坦荡。
头先妙真的不坦白无非是恨他另有他人的缘故,后来渐渐在几经辗转中变了滋味。这份不坦白是不能坦白,倘或坦白起来,他肯回应,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他肯为二两半银子留下来,已是一份怜悯了。
越到如今,她越是要保住那份骄傲。这与从前所要的那份骄傲是大不一样的——尚且尊贵时向人低头不叫低头,不过是一种施舍。而寒微时候的仰望,才是最伤自尊的。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变化许多,倘或从前,想到这些不免眼泪成行。可此刻她只是坐在这里,把脸微微向上仰着,看见对面梁上摇曳着一点黯黯的阳光,欲哭也无泪。
隔日也没找到人去抓药,林妈妈新想到一样小件家具要添,叫瞿尧去回禀胡夫人。胡夫人适逢其时的大方,说下个地址,叫他自往打家具的师傅家中去说。
花信自然不好再劳动,还得白池亲自跑一趟。林妈妈倒不想费这钱,一直在床上叨咕,“没了就没了,还去抓什么,我看我再歇几日就好了。也许根本不是那药起效用,是为妙妙好事将近,给喜这么一冲,嗳,就冲好了。”
她老人家是三句话不离妙真,只将白池这段日子侍汤奉药的功绩都轻巧掠过。
白池也不想同她争论,只劝,“再抓两副来吃,娘不要怕费钱。我一会出去,顺道把我那只红玛瑙的镯子拿去典了,成色虽不大好,约莫也能换个十来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