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每次都这样,一讨论到这些具体问题特别是“窗口”问题时,气氛总是很热烈甚至激烈。因为发射“窗口”有许多的约束条件,譬如“日凌”问题,“地影”问题。卫星上天后,不能与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否则会造成温度噪声偏高,影响卫星的质量;但也不能掉到地球的影子里,要是这样,像翅膀一样展开的太阳能帆板吸收不到足够的太阳能,供不上能源,卫星到了天上要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停止呼吸,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太空垃圾。不过,这些方面,都有具体参数供你参考,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确定了具体的发射时间,即:发射窗口前沿和宽度。

她心一软,眼里莫名其妙地生起一层水雾,浮在眼球上。她真想听他的话,先回去换衣服,下次再另找时间和他好好地谈一谈。她真想有这么一次。她感觉眼里的水雾慢慢凝成水珠,快要滴出来了。你这是干吗?你不是告诉自己找他就谈工作!是的,是工作。她这样想着时,眼前晃过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正用一种微弱的毫无光彩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被盯得心里“咯噔”一下。不!她晃了一下头,仿佛要把那个影子晃出去。接着,她说,我哪敢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只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会场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他看着她。他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依着她,让她说。

主持人——发射总指挥袁绍正宣读完任务书,卫星负责人马上起身介绍“太白一号”总体方案和技术指标,紧接着议题就进入卫星轨道、发射方位角、发射“窗口”这些实质性问题的讨论。

我是来告诉您,我们真的能力有限,您交给的任务可能完不成。

这是总指挥部召集的紧急会议。“太白一号”卫星准备近期发射,会议的内容就是下达任务书,确定发射“窗口”问题。

他收起脸上的笑,不再看她,而是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雨,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转过头,说:这可不像你苏主任的性格。

她说,是不像,不过这次情况不同。

当一道闪电的强光劈下来时,苏晴正好走进会场。

这次有什么不同?不就是雨季嘛,它又不是今年才冒出来的。他有些恼火。

雨季正在为它的到来虚张声势。

她才不管他恼不恼火,仍按自己的思路往前走。她说,照你说的,这个雨季对“窗口”没什么影响是不是?

苏晴也在往会议中心赶。她没戴军帽,头发被风高高地撩起,把整个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轰隆隆的雷声,把天地震得微微颤动。

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总不能因为有困难,“太白一号”就不发射了吧?!

人们正往小宾馆的会议中心聚集。

近期就是不可能发射,她说,因为天气不允许。

远处的马路上,不断地有车过来过去。

他的声调不觉间高了一些:我管不了天气,天气是你们的事情,我知道我只能服从命令!

整个发射场区,到处弥漫着暴雨临来前的气息。

服从命令,也得尊重科学,尊重客观事实。她的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

刚才还在它头顶上的云层,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沉。云底一点点下坠,不安地骚动着、翻卷着、挤压着,渐渐地,把它包裹起来——当人们仰望它时,它——卫星发射塔架,不见了。

我是军人……我会尊重客观事实,我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完成任务!他说完,手在空中劈了一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拍桌子的动作,但正准备拍下去的时候,却变成了空中劈砍,没挨着桌子。

真有几只山雀被吓得跑了出来,在它身旁叽叽喳喳地叫。还飞到它的肩上,栖息了一会儿,神魂不定地点着小脑袋,东瞅西看,然后又叽叽两声,呼地飞走了。

但她还是愣住了,似乎听到很响的拍桌子的声音。

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像是来自黑呷山的那一边,又像是从脚底下很深的地方冒了出来。它讨厌这个声音。你吓唬谁呀?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将桌子上的水杯端了起来。是透明杯,能看见里面飘浮的茶叶。绿茶,尖尖的嫩芽。他并没打开杯盖,而是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又看了看她,软下口气体谅地说:是啊,我知道你们有困难,但谁没困难?你说说看?

它的身上,也不时地发出咔咔的清脆声。还是山风,它们像野小子那样从它身上撞过,带着浓烈的草木香。它想让它们停下,别瞎跑。可它们调皮地绕一圈,又撒开脚丫疯跑了。

别人的困难与我们无关,对我们来说,不尊重科学,不尊重客观规律,我们没法工作。在这个季节,我们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窗口”。

苏晴知道,之所以出现这种天气,是因为青藏高原边缘锋和它东面的攀西锋两股冷暖空气正在交会。所到之处,就翻卷起大片大片的墨绿色的浪。四周的群山一早就开始呼吼,仿佛告诉所有的绿色植物,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水杯里似乎有气,打开时“嘭”地一响。他看了看,没喝,又盖上。但茶香已飘了出来,淡淡的清香在雨水的土腥气中弥漫。他没说话,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便在桌子旁踱了两步,才转过身,用一种极其恼火又极其克制的声音对她说:苏主任,你别拿什么科学和客观规律来当挡箭牌好不好?它们不是为人服务的吗?你说你们哪次没做好?不都做得好好的吗?!

一大早,天气很不正常。太阳刚从黑呷山露出头来,就被一团深灰色的云吞进肚里,再不见踪影。偌大的天空,像在昨天夜里被人痛打过,不是这里黑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很快,这些黑黑紫紫又扯到一起,猛烈地厮打,最后变成了更深的铁灰色。一种和它极其相似的颜色。它知道,气象中心的人们,叫它们积雨云。一会儿,这些积雨云就开始行走,样子像一支大部队在急行军。

苏晴头一歪,说,以前做好,不等于这次就能做好。你看看老天爷什么态度吧?谁能跟老天爷作对?

这是风季和雨季交接的日子。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转过身,看着她。她知道他已经很生气了。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非常不喜欢那些工作还没做,就推三阻四,找这理由那理由讲这条件那条件的人,真的,不喜欢!他对她已经尽量压住火气了,但难免露出一丝愠色:就是老天爷作对,老天爷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总有变化的时候,“窗口”总不会老关闭吧?再说,“窗口”没困难,要你们这些人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保障“窗口”吗?遇到一点困难就推给老天爷,这还算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