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5页)

她答应着,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你放松一点,亚娟说。

凌立得的是子宫癌。

苏晴是按亚娟所要求的那样躺下了。那样的姿势,也许对产妇,对病人合适,可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合适了。苏晴是第一回这么着。在一个妇科医生面前,人还有什么尊严?尽管这个医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但苏晴心里还是别扭。不,是恐惧,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从那盏明亮无比如探照灯一般的光芒里射出,然后向她包围过来……

她永远记得去见凌立时的情景,也永远记得当时心情多么复杂。

亚娟的话,像一记重拳砸在苏晴的心头,把她砸得骨头“咔”地一响,像要断裂开来。

那次回北京,是领科技成果奖。他们的一项科研课题荣获科技成果一等奖。时间非常紧,在凌立和养父之间,她只能选择其一。她和养父通了电话,养父说他很好,让她忙自己的。她领奖的地方,离凌立家不远,她决定去看凌立。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见凌立。为什么是“最后”,她说不清楚。她还听说他们正在闹离婚。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内心很不安,她觉得她有错,是她造成的,不然他们的感情不会破裂。想到这一点,她心里真的很难过,也因此而自责,她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她希望跟凌立谈一谈,请求凌立不要离开他,她一定要当面告诉凌立,她决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她相信,凌立心里在怨恨她,这是凌立最后一次去基地时找她谈话她才知道的。凌立不容她解释。凌立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后来,你到我家来,我便彻底明白了。你知道吗,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你没能把它藏起来。我问过他,可他否认了,说这怎么可能,我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不爱炳华。

苏晴记得那个床很特别,看着心里就发憷。在一旁的乔亚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那寒光四射铮铮发亮的器械弄得哐当哐当响。每发出一点声响,苏晴的身子都忍不住一颤。亚娟非常生气,嘴巴用白口罩封着,只在不得不说话时才说一句,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快!别磨叽啦!”亚娟在一旁催她。“你们当医生的真是够狠的。”亚娟立刻反驳说:“谁有你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

不,我爱炳华!她为自己辩解。

乔亚娟没想到苏晴会找她做人流,就竭力反对,说了无数遍人流对身体的伤害,可能会留下的后遗症的理由,都劝不动她,只好把她带进那个特殊的房间里。

凌立却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真服你,敢对一个死去的人撒谎。

苏晴知道,司炳华是个比她还能隐忍的人,她看见司炳华眼里闪着一层晶亮的东西。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她不再说了,她说什么凌立都不会相信的。她承认,凌立前半部分说对了,但后半部分歪曲了事实,她爱炳华,也许这份爱来得晚了些,但这份爱却是真实的。这次见到凌立,她一定要把这一点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你别哭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他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很久后,才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昨晚她还梦见了炳华,这些年她很少梦见他。他手里拿着一管箫,像是要去哪儿演出。远处,一个女人站着等他,这女人就是凌立。醒来后,她问自己这梦是什么意思?难道炳华在暗示我,去找凌立?

苏晴一下恼了,不是告诉你,我没准备好当妈妈!她像是受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的欺负,心里万分委屈,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不管怎样,她都下决心要去见凌立,哪怕是吃闭门羹,哪怕被撵出门外。她也要去见她。

别人想要还要不上,你这是干吗?

凌立已经搬了新家。是基地办事处的车把她送去的。在一座高楼的九层里,她摁响门铃后,很久才听见门“咯嗒”地响了一声。

我们不能这么草率……这么年轻……基地任务又这么重……再说,我真的没准备好。苏晴结结巴巴地说了一连串不是理由的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她说不出口,她实在不忍心打击这个此刻一脸惊喜的男人。

门里门外的人都吃了一惊:凌立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而她第一眼竟没认出凌立。才两年多,凌立变化实在太大,几乎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凌立先说话,让她进屋,她真不敢相信,这个一脸憔悴的病态的女人就是凌立。

为什么?他的手像橡皮筋一样,突然失去了弹性,松弛了下来,脸上那股高兴劲也被掸掉了。

大概是太突然,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站了好长时间,凌立也没让座。她则背着小包,拎着水果,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炳华,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苏晴说。

你坐吧,好一会儿后,凌立才不冷不热地招呼她,然后又去厨房,端出一杯热茶。

他开始不相信,看着她愣了半天,然后,突然欣喜地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谢谢,苏晴接过水,在沙发上坐下。

你要做爸爸了!

凌立表情依然冷冰冰,嘴抿着,像一道伤疤。不知是她带去一股寒气还是屋子里冷,凌立去卧室添加了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但,这是十月底,尽管外面刮大风,天气还不算太冷。凌立添加衣服的举动,让她感到不正常。这说明什么?是身体虚弱?还是嫌你带来了寒气?她想起那年第一次去看凌立时的情景,当时凌立脸上溢满了幸福,她觉得那是凌立故意向她炫耀什么。她还记得那幢古老的建筑,房间里面摆放着的东西,尤其是那张坚实的双人床和那一对枕头……它们多少次在她眼前闪现,现在,那张床还在吗?还是一对枕头吗?苏晴真想参观一下房子,再顺便注意一下卧室。不过,主人没邀请,她只能干坐着。

半小时后,司炳华急匆匆地回到家里。看见她满脸的泪痕,吓坏了,一个劲地追问。

但她还是忍不住打量起凌立的新居,看上去还算敞亮、简约、大方,只是显得有些凌乱,地板上能看见薄薄的灰尘,好像几天没打扫了。凌立身上的穿戴,也不像以往那般讲究。

她回到家,犹豫了好几次,才拨通司炳华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家。他问她什么事这么急,非得回家说?她说我去医院了。他这才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没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外面刮风,太脏了,到处都是灰尘,凌立似乎在解释什么。接着又说,你来时,我还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