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5/8页)
凌立几乎要吼叫了,说,你别拿什么泄密、禁区吓唬人!你这里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对外开放吗?我交一个老外朋友,威胁到你们什么?
他爱过凌立,爱得很深。凌立也爱他。自从两人“捆绑”成夫妻后,感情一直不错。尤其是头十年——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两地分居,信从没断过,他们在信里永远称呼对方“亲爱的”,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想你”。那些信,他一封都没扔,全躺在书房一个纸盒里完好如初,只是信皮有些发黄了。这是他翻寻旧东西时看见的,他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缩回来,心里不由得一凉,就像最后一次触碰凌立肌肤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里,凌立永远是个聪明懂事、善解人意、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是因为她太有主见,太能拿主意,才致使这桩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假如马邑龙这会儿打住,不再往下说,事情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话赶到这里,想刹也刹不住,口气严厉,不乏霸道,语速快得中间连个逗号都没有了。他说到我这里来的老外,都在我们视野之内,也是我们所能掌控的!谁知道你那个老外是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他的背景、历史、个人情况你都清楚吗?他跟你交往是什么目的——不会没一点目的吧?凭你凌立长相、气质。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了,没有让你过上优雅的日子,算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什么优雅?什么绅士?认识一个什么狗屁老外就优雅了?他们给你开门,替你穿外套,吃个西餐就算绅士了?你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还看不透?但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到这里来,跟老外接触得这么亲密,不合适!这点常识你不会不懂。到时候,你怎么掉进去都不知道。说完最后这几句,马邑龙像爬过了一道坡,到了平坦地里,不那么喘急了。
但凡听见这类话,他一般不去申辩,只有一次在于发昌面前,他作了纠正:不是我要分手,是她坚决要分手。事情都过去了,他不愿再提这些伤心事,再提,那个刚结痂的伤口难免出血、痛。
谢谢你,把我当成特务,我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技能。凌立说完,顿住,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冷,笑完后,口气也平缓多了,不再叫嚷了,平心静气地把话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说,今晚你终于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意思了,真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放心吧,我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让我让位。你连跟我散步都要为人家着想,这是什么感情?你以为你拿一句对不起就能对我交代了吗?你以为我真是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吗?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要和凌立分手。
凌立这些话,说得他心里阵阵发寒。她说的没错,自从炳华去世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记得那天傍晚,换好便服,都要跟着凌立出门去了,他临时生生地改变了主意,装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做了,眼下、必须、马上把手头的活都停下,去处理这件事。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说:你先走吧,我,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再说。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可能不失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以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响不了他和凌立之间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却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和伤害。这个“别人”,尽管不会知道这一点,但他愿意这样去为“别人”着想。这个大院,地盘不大,谁看不见谁呢?所以,他只好放弃和凌立散步这一习惯。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凌立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凌立不仅看在眼里,还记在了心里。
二
你扯哪儿去啦?马邑龙突然也笑起来,好像凌立刚才在说笑话。
说真的,马邑龙喜欢痛快,不喜欢人家跟他叽叽歪歪讲什么条件,包括凌立讲条件他也不喜欢。他知道这是多年当“主官”当出的毛病,但这毛病看来得陪伴我一生了。他想。
凌立没看他,把头昂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吗?我是傻,我是够傻的。凌立目光瞟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的确,这次来我是抱了点幻想,想跟你和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为儿子想想吧。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这么想。
是!周建明回答得干巴脆。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散会后,马邑龙迅速让人把张高工找来,让他去给顾工打下手。张高工挠挠头说,顾工那一摊,我还真不怎么熟悉。马邑龙说,我可从没听你老张说过这么谦虚的话!又不要你承担责任,不就是去打个下手吗?老张又嘿嘿一笑,说明白明白!我这就去。马邑龙满意地朝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去找顾工,然后他又转身叮嘱周建明,要他把今天晚上技术厂房的各项保障都做好,不许出一丁点纰漏。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季永年点睛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抢时间,但决不放过一个疑点。在进度和质量面前,质量第一!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最后,请季部长作指示。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会场上凝固的空气,被一股清新的气流搅活了,人们的脸也不再那么僵硬了,众人都跟着表态说,是的,是的,只能这样!回去抓紧时间抓到它吧!听起来,就跟抓坏蛋似的!
这一刻,他们俩都意识到,这一场争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场来得更剧烈更决绝,完全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这一晚,他们没有睡觉,各自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仿佛要以这种形式告别过去,告别曾经有过的爱情,告别他们共同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都黯然、绝望,像遭受了一场毫无防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样可怕,能毁的都毁了,剩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惨状。
顾工含泪感激地点头。
当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军号唤醒的时候,马邑龙知道一切都不复从前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工作没有结束,今天还得继续。他起身对凌立说,你去睡一觉吧,我一会儿要进沟,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凌立没看他,却闭上眼睛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最后这个“了”,让他感觉一股冰凉的沮丧透过全身,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临出门前,总会先和她:吻别。但这次他做不出来,他也知道,凌立是不会再让他吻的。吻,对他们已经不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