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4页)

这时候,场坪开始热闹起来。苏晴一眼就能拨开人群,把他单独地挑拣出来,仿佛她的视力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无论他站在哪堆人里,都能认出他来。在她眼里,他的模样和他的神韵,在这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他在家里过的最后一夜。炳华告诉她,他并没生她的气,是事太多了,没时间回家。

苏晴和小林仍站在一边等着,脚边堆着上山时用的工具、器材,还有水和面包什么的。小林是个刚从气象学院分来的扛红牌的学员,每看到她,苏晴都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她来基地不就是小林这个年纪吗?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挺不是滋味。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一旦有这样的意识,能没有点伤感吗?每到这时,苏晴好像听见岁月之河哗啦啦流淌的水声。特别是近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愈来愈爱回忆往事,仿佛已到垂暮之年,眼前的事常常记不住,但越远的事,反倒越清晰了。

苏晴相信他的解释。那是第一次执行“外星”任务。外方条件特别苛刻。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确,他瘦多了,眼睛都抠了进去。她看他时,眼睛禁不住发潮。

苏晴看着曲比拉铁,意思是该你出面了。曲比拉铁是个彝族小伙,眉骨和鼻梁把整个脸庞凸现得有棱有角,人也特别机灵。他马上明白苏晴的意思,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罗副主任。

一见面,他先过来搂了她一下,说我不回家,也让你一个人好好地反省反省,看看自己的脾气有多坏!他还故意问她:你反省了吗?

还不能打他家的座机,对苏晴刘紫樱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要是刘紫樱听见她的声音,麻烦更大,罗顺祥肯定别想出家门。她不知道刘紫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防她跟防贼似的,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跟你抢罗顺祥呢?这太可笑了。但她对于刘紫樱说什么,从来不解释,她用不着解释。她只是有些伤心,跟刘紫樱关系变得这么僵。刘紫樱原来多朴实,看上去就跟一只纯朴的木桶似的,全身散发着木头的纯朴香,怎么也没想到这只木桶有一天会变成醋坛子!

苏晴歪在他身上,一脸幸福地说,我写了十页纸的检查呢。

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却拨不通,关机。真不明白他干吗这关节口上关手机?

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昨晚,他说要先回家,明天一早赶过来,苏晴没反对,只叮嘱一句,到时别让大家等你。这是在雨季里,找这样一个好天不容易。老天爷硬撑也只能撑到下午五点左右,过后,就要降暴雨。时间太宝贵了,担搁一小时,就意味着离暴雨更近一小时。这样一想,苏晴心里能不急吗?

全在这儿呢,苏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本来准备一早出发,可等到现在就是上不了路。苏晴昨天就跟罗顺祥商量好,一起上山。她心里也希望他能一起去。当时山上那些监测点都是他带人一手建起来的,山上的情况他比她熟悉。早上起来,苏晴心里就有些不安,说不清是为什么,她隐约感到有些紧张,毕竟是雨季上黑呷山。山上根本没什么路,又长年没人去,曲比拉铁上去过一次,也是三年前了,罗顺祥去得最多,去年底还上去过一次。应该说,没有人比他对黑呷山的情况更了解。罗顺祥从小长在山区,走惯了山路,对走山路,经验比他们都丰富,他自己也说,只要从树上不同角度摘下四片叶子,根据它们日照的强度,就能判断出东南西北。所以,苏晴希望罗顺祥这次再辛苦一趟,与她一起上山,这样她起码心里不会没底……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子。

炳华便把手按在那里,让苏晴突然感到浑身的血液顿时加快了。

今天,苏晴他们要上黑呷山,把废弃的监测点重新恢复起来。所以他们也存在一个抢时间问题。

他看着她,胳膊又用了一下力。这时,小鱼黏了上来,非要拽他到门外去捉蜻蜓。小鱼三天没见爸爸,比苏晴还兴奋,一直缠着他陪她玩。司炳华抱起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她横在腿上,狠狠亲了一口,就叨叨开了,说乖宝宝好宝宝聪明宝宝漂亮宝宝香喷喷的宝宝,一直喋喋不休夸个没完。苏晴从来没看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疼爱女儿,平时司炳华很少絮叨,可偏跟小鱼絮叨个没完,反显得她这个当妈妈的不如他有耐心和爱心。每次,都是父女俩疯够了,小鱼也冒出一身热汗,苏晴嚷着要给小鱼洗澡,父女俩才停下来。

要是,要是炳华能活到现在,有这样一个父亲疼爱着,小鱼会是个多开心的孩子。这个家也会和现在大不一样。现在这个家,还能叫个家吗?想到这里,苏晴又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马邑龙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正好开着,它发挥了它该发挥的作用,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包括音调、语气、喘息毫无保留地扬声出去。就连在发射场尽头站着的苏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难免不咯噔地乱跳起来。她知道他很少这样发火,她更知道这吊装工作稍微一拖延,就得一天时间,尤其让她担心的是,下午的天气有变化,傍晚会有一场大雨,稍一耽搁,赶上那场大雨,吊装的事就得告吹!怪不得他要骂人!骂得好!骂得解气!苏晴觉得骂出她的心声。这会儿她也站在这里等人,也等得一肚子火。也想找个茬骂骂人,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不分轻重,还不该挨骂吗?该骂,骂一顿才能把他们骂清醒了!

记得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就停在窗子外面,似乎手一伸,就能把它揽到怀里来。当然,她的怀里没揽到月亮,倒被另一双手揽了过去。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瘦长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她也将头偎在他的肩膀上,手和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在有月光的夜晚,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窗前看月亮。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清水濯洗过一样干净、清新、不含杂质,你看着看着,就会被它吸引,脑子里跟清空过似的,会什么都不想。

扯他妈淡!马邑龙也火了,指着周建明的领导说:你是怎么搞的?这节骨眼上,吊装指挥不见了你都不知道?大白天还能活见鬼了?去,派人给我把他揪回来!

也是这时候,美妙的箫声伴着月光轻轻地如丝绸般地滑下来,它是那么的悠然,清静,像一个黑衣侠士独自在夜色里穿行。它清越高昂时,你的身心会跟着它飞旋、上升或下陷,心底里涌起的是一片片涟漪;当遇到颤音时,它会紧紧缠绕着你的心底,让你蓦地颠入离别的感伤中,脸不知不觉地潮湿了。箫声也是不知不觉地停下的。他惊奇地问她说:“你不舒服吗?”“没有。”“那你怎么哭了?”“我没哭啊,谁说我哭了?你能再给我吹一首吗?”他满足她的要求后,他们才相拥在一起。那个晚上,后来,变成回忆后,她才明白,它们多像一次生死别离。她当时怎么没意识到这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