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4/9页)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过得长久。很快,能借到钱的朋友都挨个儿被借了一遍,高琮身边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典当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开始头一次操持家务。他这才发现,虽然她身为贫家女,却不会生火,反而会被火吓得手忙脚乱;做出来的粥完全难以下咽;连一根针都拿不好,给他缝补衣服,针脚粗大得根本不能见人。
阿姣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抓住她两肩,急急地说:“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这便是那姓贾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画舫要到海面赏月,他还要拿知县的位子跟我换了你去!船头上的朱字灯笼都挂好了,那天香楼的朱掌柜就在这里,万事具备,连刀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你——”
阿姣虽口不能言,但却异常温柔,他俩缠绵过后,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锦被上一笔一笔地画——子玉,子玉。
他的话语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对面望着他,一双眼瞳映着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那时院子里的池塘还没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莲花开得高过了人头。他在窗前画莲花,一抬头就望见她坐在池边,将两只白嫩嫩的脚泡在池水里,花色锦鲤就在她的小腿旁边游来游去。兴致来时,高琮也教她写字,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画他的字:子玉。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楼板,手指上流出血来。阿姣蹲下来,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来,将那血舔得一干二净。
高家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现今当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个性强硬刚烈,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为恼怒,以将他轰出家门为要挟,要求他跟阿姣断绝往来。高琮的父亲并非高老太太亲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顽劣惫懒,平日里本就没少受气,仗着有几分积蓄在身,干脆从高家搬了出来,在两三好友的帮助下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过起小日子来。
“我悔了。”他补充道,“刚刚才晓得,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只有我。若连你都卖了,我有何颜面继续苟活于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高家列祖列宗?”
他很快打听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镇上一对打渔的老夫妻在海边捡来的女儿,不会说话,手势倒是会做一些,面上的表情很少,似乎总有些呆呆出神样子。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过之时,便连同他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阿姣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海水里,看她打渔、看她织网、学她的手势,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再次博得她一笑。
一声重击砸在一旁的门板上,阿姣吓得一抖,他赶紧抱她在怀里。
一开始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闲来无事海边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儿,遇上了不谙世事的渔家姑娘。那时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斗笠,挽了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高琮打马经过的时候,她正将一只一掌来长的黄花从网上解下来,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鱼背上。鱼儿甩着尾巴,水珠四溅,她黑盈盈的眼睛漾着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头。高琮看得出了神,竟从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里。姑娘奔过来,完全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来。随后她像是觉得他一身淋漓的样子分外有趣般,同时将两只食指并拢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画出道上扬的弧线。是一个笑容。
“不怕。”他轻声细语:“想是那高官久待我不至,来寻我们的。我们躲在此处,任他们找去。实在不行,便是拼得这条性命,我也得保全你。”
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悬起,还好低头便发现了地面上残留的水渍,跟着一路进了内室,望见了那端端正正被放在床头的青花大瓮。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一探手摸到搭在床头的一件布裳。是他扯松了扣子,阿姣拿去缝补的那件,上面的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
他将嘴唇抵在她的耳边,发着誓言:“苍天在上,明月为证,今日便是我们的大喜之日。阿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咱俩永远不分离……”
他只记得自己上了天香楼,记得见过了朱成碧,但她的相貌却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他记得遭到了拒绝,但阿姣!他忽然想起来,阿姣何在?
他重复着这些话语,直到阿姣紧闭双眼,在他怀中甜蜜昏睡,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他呆呆坐着,舱室内,芙蓉花般的香气氤氲蔓延。那个穿桃红褙子的婢女,唤做樱桃的,悄无声息地自角落中走了出来,双手中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还在冒着青烟。
事后回想,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下了天香楼,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怎样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奔走,身后是那双眼角上翘的媚眼,和如影随形的嘲笑声。待回过神来,他已独自在空荡荡的庭院当中徘徊许久,身上已被夜风吹得凉透了,袖子上还残留有些许熏香,三两点寒星在头顶闪烁,一旁池塘里的残荷簌簌发抖。
“这迷香的分量可给足了?可别让她……再又醒来……”
高琮落荒而逃。
“姑娘说,足够了。”
二
“替我谢过朱掌柜。”
“那一味叫做——爱情。”
她无言地向他行礼,重又退后。
他迟疑着靠近。此刻,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眼前只有朱成碧将半边脸都藏在罗扇后面,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高琮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就此搓揉入骨。他紧紧地箍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并拢了双腿,生出了背鳍,她的长尾甩在甲板上,鳞片四溅,一旁的衣裙委顿在地。又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样子了。
朱成碧招手:“你过来,我且说给你听。”
这样再好不过。他想,然后喊:“……在这里!”
“那是什么?”
起初声量较小,几不可闻,到后来却是声嘶力竭:“你们要找的鲛人,在这里!”
“新鲜倒是新鲜。”朱成碧转眼看他,“但她被囚瓮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被人生切,又加惊惧悲痛,如此以来,连血肉都是苦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味道?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让她虽身遭千斩万切,却无怨无悔,方才能入口。”
六
“怎会……这么新鲜……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