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掌间珠(第7/9页)
到如今,他快满二十周岁,却还是同母亲一起居住在四璟园中。他日常所居住之地,是四璟园中央最大的兰桂堂,他常站在院中,一站就是半日。头顶枝叶繁茂交错,日光稀薄,除了隐约的蝉鸣间断传来,简直静如丛林。镂空雕花的砖墙上爬山虎悄悄滋生,阴影嘶嘶作响,全都交织在他的心上。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那之后,周广萍又陆陆续续娶了三任夫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有在元宵节吃元宵活生生噎死的,有在半夜里莫名就投了池塘的。如此一来,无夏城中再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敢再娶。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若是照此下去,这多半是出喜剧,瓦肆间惯常唱的那种,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但不到三个月,他新到手的嫁妆还是滚烫的,新妇却在花园里摔了跤,血崩不止,带着他还没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去了。
“我不吃!”
事情果真出现了转机。原来这位王家娘子的父亲在周广萍考取武状元时曾担任过他的考官,对他颇为赞赏,面相师傅也称此子有封侯之相,这门婚事很快定了下来。不出半年,佳人便吹吹打打地抬进了四璟园,嫁妆摆满了园外整整一条长街。
“我答应过。”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迷蒙中,母亲坐在他的床沿,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儿,你这是何苦。你想要的,说一声,为娘替你操办便是。”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周广萍打听清楚后心知无望,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瘫卧在床,一身的功夫也尽都散了。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
“尝一口吧。我的厨艺有那么差吗?”那女声娇媚,却如同有蛊惑之力,周广萍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哪里有什么美味,初一入口还能觉出鲜味,再咬却腥臊无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流转,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若说当时的他年幼体弱,却是真的。周广萍自己也隐约记得,家中的药炉上一年四季都煲着又苦又黑的药,从未间断。自己则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卧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饶是如此,还是易生风寒。七岁那年他因攀爬冬园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里,引发了一场持续了四个晚上的高烧,性命垂危,几乎不治。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越来越壮实,能举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岁时便考取了武状元,惊动了整个无夏城,名噪一时。
“好了!这次要选什么样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缚的白虎喊,“你随便挑!要个百依百顺的乖儿子吗?一个永远不会逃开,不会背叛你的儿子?”
而这位继承人的人生,过得也如同一出戏一般。三四岁时,父亲携全家回母亲在临安的娘家省亲,途经无夏却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受惊过度,年幼体弱”的他,却也没有再回临安,在无夏城中悄悄买下了四璟园,就此住了下来。
不。那只白虎温柔地看着他,下巴枕在前爪曾经在的地方。从今往后,许你自由。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制酱商,他家所制之物,无论是豆瓣酱、蒜茸酱、黄豆酱,还是肉酱,都有种浓郁甘美的奇异香气,封存数年亦不散。更为难得的是,周家制酱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刚订了货,后一日便能做出品质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红火时,江陵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周家的酱铺。到周广萍出生时,周家已传了十五代,却血脉单薄,只得他这一个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
当年,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亲受惊摔下了山崖,父亲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却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罢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扑过来,一扑未中,他却饥饿难忍,钻到她肚腹下面,一口叼住她的奶头,嘴里含混地叫:“娘,娘!”
就在短短的十九个月之前,周广萍还是人称“鼎酱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猛虎疑惑,嗅他头顶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边,生满倒刺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又伸出来,不知道该舔舐还是撕咬。他吸饱了奶,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已经在娘的怀抱中,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贴他在胸口。
一
我儿不哭。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周广萍站了起来,只觉得忽然之间浑身轻松,四肢都飘飘然起来,回想起四璟园中种种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缚的白虎磕了一个头,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出园去了。
周广萍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叉开两腿站在船头,面朝着猛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灼热的风刮过他的脸,一波波海浪哗哗地砸碎在甲板上。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地跃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脚,如同成千上万只不甘心的手。
万丈红尘迎面而来,世间再无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广萍:“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虎风团?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七
“虎风团!”
那一日出逃后,周广萍在江南一代游走,一路上去了临安、徽州、绍兴,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却毫无印象的周氏祖屋门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终于还是扭头走开了。若迈进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要逃出四璟园?这一路上,他做过苦力,打过短工,当过跑堂,甚至还做过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见识过的种种风土人情,世间冷暖,如今却是尝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