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天地春(第8/9页)

这一道天地同春,让你久等了。

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经过了五百年的跋山涉水,如今终于赶来相见。

这一去,便是五百年的时光。

还有,我回来了。

“你且等我回来。”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我先回乡问我父母,若他们也不知,我便寻访京城中的糕点师傅,总是要找一种恰到好处的材料,来做这天地同春。我一定会带回真正的天地同春给你。

几乎在同时,在场的所有人类脑子里猛然间灌满了这喊声。四周的山岭一点点重新泛出了绿色。草叶从重新变得湿润的土壤中钻出来,鸟儿惊醒过来,扑闪着翅膀飞入空中,一树树的杏花和桃花竞相开放。

南宋时期疏星楼主所著的《神州妖事录》里也收录了这个故事,但结局与前两个都不同。他写道:梅生在桥边修建起了石屋,住了下来,尝试着用凡间的材料替代仙家的材料。但他做出的,总是差了些许味道。有一日他问,这其中第三层馅料,能否用薄荷代替,还是用萱蒲代替更好?没想到那神秘的声音也被难住了。第二日梅生便背起了包裹,对桥底的声音说:

春天重新降临。

在民间流传着的《梅生遇仙记》的不同版本里,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分歧。有人说,梅生据此做出了天地同春,吃下之后脱胎换骨,进京赶考,竟然做了状元,就此飞黄腾达不提;而另一个版本里,梅生终生都没有能找齐材料,白白耗费了一生的时光,而真正的天地同春的方子,也在后来的战乱之中丧失了。

那只盘绕在石桥上的龙神,此刻开始一点一点地鼓胀了身躯,它现在变得如此庞大,以至于从尾端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起来,就好像它本来就是由云雾所构成的。接着它朝空中伸长了脖子,飞了起来,就象一团影影卓卓的雾气。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很难判断,在它的脖子上,究竟是否骑得有那只半透明的鬼魂。

天地同春。

他们只知道自己当时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再爬起来时,龙神已经跟着雾气一起消散了。

何必如此着急?我不仅尝过,还知道做法。受你美酒相赠,便是将方子也告诉你,又有何妨?不过,仙家的方子,材料特殊,凡间能否找得齐,另当别论。不过首先你须得记住了,这一款糕点,名字叫做——

那声音呵呵笑起来。

“只是因为多年前许下的一句承诺,便任由自己被困在小小一隅,这样的行为在你看来,蠢是不蠢?”

“喔?”一听到这里,梅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却是一款怎样的点心?叫什么名字?如何做得?”

夜雾弥漫,在他们身前身后,是一树树新开的桃花和李花,在雾气当中深浅不一地漂浮着。朱成碧朝前迈了一步,一脚踏在干枯的河床上,却回过头来,问着跟在她身后的常青。

如此美酒如此月,清凉彻骨,却叫我思念起当年在西王母的宴席上,吃到的一款点心,那滋味令人终生难忘。那桥底的声音咂嘴不已,想来是在回味。可惜,可惜,从那之后,有五百年的岁月不曾吃到过了。

他眨了眨眼。

梅生就此跟那声音攀谈起来。两人由酒及诗,由诗及画,由画又再聊回吃过的各种点心,越发有千里会知己之感。酒囊里的酒,更是毫不怜惜地倒入了水潭,到后来,那桥下的声音也透出了三分醉意来: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咳,说正经的,明知道城郭之外便有自由天地,却还是死守一处,只为了一个飘渺无形的诺言,这样的人……”他望着她,眼神极尽温柔,“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是小生自家新下的糯米酿的。”

朱成碧却理也不理,扭头便朝雾气中奔了过去。他愣了愣,也随在其后,见她很快停了下来,朝衰草深处低了头,怔怔地站着。他跟过去,只见四周碧草掩映之下,唯有这一处的草依旧是枯的。

好香,好香的米酒!可有名号?

枯草正中,是一具巨大的骨骸,风吹雨淋,已经残破不堪,只有头颅还能看出来人形,乌黑的眼洞静静地沉默着。

他取下腰间的酒囊,朝桥下的潭中倒去。说来也奇怪,那酒水并没有流入潭中,而是到了半空便消失了,梅生朝桥下望去,依旧是空无一物。只是啧啧饮酒之声不绝。

“我原先在想,鼓须得在有水的地方方能生存,如今河流已干,它却还能守在此处,甚至还能有鲜血——这倒是前所未见。没想到……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大笨蛋!”朱成碧朝草丛里踢了一脚,“梅东璟那个家伙也是!明明只剩一魂一魄,只因他临死前心愿未了,一口血喷在那纸伞上,这才跟由血绘成的红梅一起留存至今。可他偏偏要飞出去挡那只箭!”

“实不相瞒,小生家传的,便是这做豆沙馅儿椰丝糯米饼的手艺,没曾想,在这荒郊野外,也能遇到知己!来来来,相逢有缘,兄台可愿饮上一杯?”

她越说越气,鼓起面颊来:“亏得我将那把伞保养得那么好!这下魂飞魄散了,可算趁了心愿了吧!”

梅生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已经听出,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而是从桥底传来。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那声音也言道:不错,只是阴影斑驳,恐怕是豆沙馅儿的。

“我是有多蠢,才会以为你居然在自我反省?”

梅生愕然。月光澄澈,照得他身旁亮如白昼,视野中所见,不过是荒野树林,碧潭中一注白水,草丛中虫声呜咽,却并不见那应话之人。这梅生素来胆大,不信鬼神,此刻竟然继续感叹了下去:“如此望来,却好似个椰丝糯米的糕饼。”

“算了!算了!但害得我没有吃到天地同春,这笔帐总是要算的!”朱成碧蹲了下来,自荒草间捡起一根寸许长的雪白尾骨。

确实是如此。另一个声音回应。

“你要干嘛?”

唐贞观年间,一个姓梅的书生要到京城科举,于夜间路过此桥。那晚月圆如镜,他因走得乏了,在桥上坐下来休息,靠着栏杆,感叹道:“好圆的月亮。”

“这根骨头回去磨一磨,做个喝火锅汤的勺子总是可以的!”

时至今日,在无夏附近,例如城西南的苍梧山,或者城北的嵬嶷山中,还有着很多这样的石桥,通常都架设在山涧之上,有时旁边有着银练飞溅的瀑布,桥下还有水潭,碧绿如玉,深不可测。石桥的两侧往往有着辟邪或者狮子形状的石雕,年代久远,俱已面目模糊,脊背上爬满青苔。没错,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座石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