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无肠公(第7/8页)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你们,全部,都要死。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安,安好——”它刚嗫嚅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声,竟是无比的平安喜乐。这副奇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便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八重缨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凇阳关,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地喊着:“佛塔已成,通天引绝!”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那座小城,叫做无夏。有人在那里。”她语气温柔,“他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安好?”

他伸出一手,空悬在腰间,像是在摩挲谁的头顶。

八重缨眨了眨眼睛。重重关隘之下,迷雾之中,隐约有一处青瓦连绵。

“便请你,替我看顾于她。”

“你这眼睛倒还有些用处。”她躺在原地,一手将它高举,“替我看看,凇阳关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八,八重缨。”

“……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她伸手在身边草丛中摸索,将水母一把捏在手里:“阳澄府那个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么?”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发兵,但无肠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对将军你言而无信,终究是难辞其咎。”无肠公抬起头来,又再度拜了下去,“将军每百年一次,掀壳取肉,虽巨痛难忍,却是无肠罪有应得。更何况,尊者将将军托付给无肠,无肠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只求将军每一百年来吃上这么一回,终究是对这尘世,还有些许眷恋之处。”

“为……为何不肯死?!竟战到如此境地!”

这一番话,居然将朱成碧噎得说不出话来。常青在旁边好笑地看着,又见一个同样身材颀长,面色铁青的妇人奔了过来,跪在了无肠公的旁边。

水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便是最后了吧,它正想着,那只落在它身边的手,却开始一点点动起来。它目瞪口呆地望着饕餮将军。她倒在地上,一寸寸拔出了胸口长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伤口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将军,求你放过我家主公!”她脸上的脂粉都花了,也全然不顾,只拍着胸口。“妾身身为母蟹,蟹黄更香,若能以妾身代之,感恩不尽!”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倒地。那首领被从马上拖了下来,一头摔在地上,面具摔碎了一半,眼见已经断气。

“你这是添的什么乱!“

首领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拾起枪柄,像是很享受这一刻。他旋转枪头,将她的血肉、骨头还有内脏,一点点地绞得粉碎。她咬牙切齿,却仍是在笑,双手握住枪柄生生朝内一拉,再猛地朝前一送,那长枪倒退回去,竟是将穷奇首领也当胸穿透了。

身边的将士们却都喊了起来。

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那饕餮将军的瞳孔忽然间急剧扩大。穷奇首领没有错过她短暂的失神,掷出了手中的长枪,将她整个都贯穿了。

“对对,吃我吧!”“吃我,吃我,我更肥些!”

“奉阳澄府主公之命,报,报与将军。”它结结巴巴地说,“救兵不会来了——”

朱成碧在那声浪围攻当中,终究是忍耐不住:“别吵啦!”众目睽睽中,她将头扭向一边,“啧,谁稀罕吃!”

那水母挣了挣,从顶端翻出一只偌大的单眼,左右转了转,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皮。但它的眼皮是透明的,它还是能看见她:睁着大眼,等着他的答案,身上的血在一滴滴无声地滴落下来。

常青听了,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却有一物悉悉索索爬过来,扯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是那只穿金甲的独眼水母。他示意常青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将军这次来,收敛了很多,跟谪仙肯定不无关系。”

他一扬手,抛出一样捆得跟粽子一般的东西。它一路滚到女将军的跟前方才停住,却是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四周的触角都痛得抱成了一团。她低头问:“救兵何在?”

“我真不是李白……”常青望着四周,曾经的宫廷楼阁如今已都是残垣断壁,“况且,这叫收敛了很多?”

“将军拖我精锐在此,留下黑麒王在无夏城与莲灯秃驴对峙,不过是在等阳澄府十万水兵前来救援。否则以莲灯秃驴一人,再有神通,又如何能敌得过我黑麒王?”首领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将军没有想过,如今已经是第六个夜晚,援军何在?阳澄府一群软壳的虾兵蟹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守诺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