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齑面(第3/8页)

“临危不惧,不愧是赢官人。”

“麒麟血何在?”

这动作叫姚世荷想起了金翅鸟。年幼时,它也时常像这样躲在父亲身后,趁姚世荷不备,猛地张开翅膀扑过来,做一副要捕猎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将头在他的肚子上蹭了又蹭。他壮了壮胆,伸手去挠那猛兽的下巴,它起初一惊,接着颇为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瞬间消失不见。

同一个时刻,常青正跪在金翅鸟旁边。

他再往前去,只听得头顶一阵咆哮。帐顶的虚空之中,竟有一张猛兽的脸缓缓现形,宽额飞耳,双目如炬。他刚要警戒,却看到它冲自己挤了挤眼睛,接着俯下去,嗅那飘着面香的锅。

他原本是一路驱动狻猊,跟在朱成碧身后的,但行到一处树林时,却望见林间有翅膀形状的光焰。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狻猊降了下去,果然在河道旁的沙地中,寻到了金翅鸟。姚家父子都守在它的身边,望着它一次一次地想要飞起,却再度摔了下来,光秃的翅膀上滚满砂砾,狼狈至极。常青过去将它捧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这是姚世荷入帐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他身侧俱是乌木架子,或高或低,挂满了粗细不一的面条,色泽从雪白逐渐过渡到金黄。木架之中,围着只斗大的青铜鼎,也未见有柴火痕迹,那鼎中的水却兀自沸腾,叫整个帐内都蒸汽弥漫。

“翅膀断了。”他低声言道。“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再战吗?”

这桃花帐的内部竟有如此之大,从外面可完全看不出来。

金翅鸟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轻微地咕了一声。

“赢官人,我家掌柜的请您帐内说话。”

“这值得吗?”他发起火来,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嚷嚷,“为了跟你毫不相干的人类、毫不相干的战争?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蠢——”

姚世荷也跟他一起乐了起来,一转头,那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细长的媚眼里笑意盈盈,朝他行了个万福。

下一刻,他却止住了话头,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姚世荷不解地朝他走了两步,就听见他的低语:

张玉虎一张脸笑得都要开出花来,嘴里还含着面条就开始说:“赢官人,你是不知道,油泼面极有讲究,要的就是……最后用热油这么一浇……我这辈子吃过的,除了我娘,再没有人做得恁地道了!”

“你在唤我?”

“这便是油泼面?跟你娘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鲜红的眼纹从那人的前额浮现了出来,如同蘸了朱砂画上去的一般。连将他钉在身后树身上的黑刺都消融了,眼看着变幻形体,跟眼前这人合二为一。

他朝碗里望了望:那面条足有腰带粗。

唯有那只插入她身体里的手,和手中的利刃,依然如故。

姚世荷赶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又想让我挨训?”

“你这叛徒,身为凶兽,却与人类为伍!若不是你,我辈怎会困在现世,不得归返灵界?”那声音还是常青的,一字字,有如毒药烧灼,“还不赶紧交出麒麟血?”

张玉虎端着只大得堪比洗脸木盆的碗,正吸溜着里面的面条。这一拍正好在姚世荷的伤处,他倒吸一口冷气,又不好发作。毫无自觉的张玉虎已经转身吆喝起来:“喂,你!还不赶紧让开,叫赢官人排前头去!”

他还要再用力,却见朱成碧抬起一只手来,软软地握住了那只手臂。转瞬之间,原本朝外淌的血便被粘稠的阴影所代替。

“赢官人!你也来吃面?”

她低着头,望不清表情,垂下来的额发阵阵颤动,却是在笑:“方才还真真吓了我一跳。好久不见啊。‘仁兽’白泽。”

如此短的时间,怎么来得及煮熟一碗面条?姚世荷疑窦丛生,却叫人在背上大大咧咧地一拍。

他再要往后退,脚下一软,竟无法拔出。不知在何时,他们身处之处已全部被阴影所覆盖,便如冒着气泡的泥沼,其间还不时有苍白的兽脸翻出,双目之中一片空白。

她这里正说着,另一个穿翠绿色褙子的婢子却已经掀开了纱帐,从里面接过一只青花的海碗,连同筷子一起端给了范小七,被他惊喜交加地捧在了怀里:“多谢姐姐们!”

“我原想,人类的战争,便由得他们自己去罢,没曾想却叫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你猜是什么呢?白泽大人?”朱成碧终于抬起来的脸上,虎牙生出,嘴角开裂,正是凶猛兽相,“相助北狄的妖兽俱是墨汁所绘,那墨中又有你的血,难怪如此腥臭!”

穿桃红色褙子的婢女朝帐内侧了侧身,像是听着什么声音,接着便说:“蜀地湿寒,为免面条凉掉,常有小贩将锅炉碗盏一并挑在担子里,沿街叫卖,有客来时立时便能做得,因此叫做担担面。”

地上的阴影越铺越开,四周却忽然朝空中高高升起,同时朝中央的白泽头顶扑了下来,要将他灭顶。他努力挣扎,却还是被包裹其中,寸寸吞噬了。

已经有十多名士卒在院中排队,如今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姚世荷一面回着礼,一面朝前走。但见一对儿双生的婢子立在那纱帐之前,俱是鹅蛋脸,柳叶眉,生得异常讨喜。排在最前面的士卒朝前一步,对那对婢女说道:“姐姐们,小人名叫范小七,乃是蜀地人士。”

朱成碧刚想站起来,面前的阴影便将一张纸条嫌恶地喷了出来。纸条在空中飘落,上面画的唯有一团乌云样的东西,生着四条棍子般的腿。

他循着那味道找了过去,一路进了原太守府。太守慷慨地让出了这里,也不好意思立刻便搬回去。一来二去,这里便成为了军队的伙房。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在院中搭起了一座半透明的纱帐,其上绣着朵朵桃花,纱帐的缝隙间正飘出缕缕蒸汽。他所闻到的香味正是来自于此。

“啧。”她捂着伤口,缓缓跪了回去,嘴里却在感叹,“好可怕的画工,比汤包差远了。”

姚世荷边想边走,帅帐的尖顶已经近在眼前,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街道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香味,像是面汤,却比面汤更加香甜诱人。

直到今日,他父亲仍是住在临时搭建的帅帐当中。不知道让出府邸的郾城太守是否会因此而感到尴尬,从而在写回临安的书信中加上些“目中无人”的评价?姚世荷隐约有些担忧,但他也深知,父亲多年的脾性是不会因此有丝毫更改的。

“我们方才所做,是对的吧?”姚世荷与常青并肩而立,轻声问着。

姚世荷清点了战场损失,他作为军中机宜,需得尽快报与父亲知晓。因此他只让随军的医官简单处理了一下脊背上的瘀伤,便兴冲冲地朝帅帐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