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桃花酒(第2/8页)
慕云生脑中嗡地一声,飞奔过去,将这人的衣襟撕开——滚烫的肌肤上尽是红斑,触目惊心。
“果然与三年前有异么……”他喃喃,忽然想起了什么,“妞妞!妞妞便活了下来,这是铁证!若济安坊肯用我的新方——”
小狐狸身体一僵,接着犹如下定了莫大的决心,沿着他的腿便爬了上去,一双翠色闪耀的眼睛,眼看便要直直地与他对视。慕云生却猛地扭过了头——前方街口,摔出了个身着布衣的男人,他全身瘫软,朝地上仰天一躺,便如一只松软的面口袋般,呻吟不止。
“先生为何如此着急?你不是已经顺利逃出无夏了吗?”对方打断了他,朝他转过来的一双眼深沉犹如夜色,“无夏城将来怎样,与先生再无关系——先生还是出海去吧。”
“真奇怪,”他喃喃,“方才他为何说素心死了?”
慕云生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得胸口热血直直地往上涌,便有如当日饮下了那桃花酒一般。
慕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芊芊从他身上跳下来,抬头望他,急得喉咙中吱吱作响。
“回去!”他忽然喊。
“有什么法子呢?人各有命,这慕云生天生便没有做大医的命,声名扫地又整日借酒浇愁,一天天颓唐下去,竟然连手也抖起来,再执不得金针。你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妞妞原本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熟睡,此刻受了惊动,揉了揉眼。慕云生赶紧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放低了音量:“我也不瞒你,这孩子,便是我自疫病中救出来,面上虽有瘢痕,但确已痊愈。这药方是有效的,我需得再回去一趟!”
“据说是难产,连金针都动用了,还是出了大红……”
“我们刚才是如何逃出,先生也看见了。只怕这一回去,便再难脱身。”
慕云生一抖,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分明。他抱着芊芊离了济安坊,朝兴善街的方向走去,可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仍是一路纠缠了上来,仿佛扑闪着翅膀的飞蛾。
慕云生哑然。他望着岸上城郭之中的灯火,仿佛看见那火焰蔓延,将整座城池都包绕其中,惨痛哭号,不绝于耳。而自己,犹如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妄想着靠一己之力,扑过去,便能熄灭那烈火。
“他啊,原来也算是个人物,可惜成名之后,得意忘形,失手治死了御史家小儿子的内眷。那名内眷出身镇江府程家,闺名好像是唤做素心?”
“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回头?”
芊芊一点要收回的意思都没有,只咬着他不放。他还要再劝,却有几声对话从身后飘过来:“那便是传说中的慕神医?却是这样一副潦倒模样?”
“……是。”
“人家哪里说得不对?”
那人望了他片刻,接着朝他一作揖:“先生高义,常青代无夏城百姓谢过。”
他叹口气,认命地伸过手指头,让它一口咬住。
慕云生恍然,想起老头子曾说,天香楼的常青公子有一支生花妙笔,可绘万物成真,当即欢喜道:“原来是天香楼的常公子!在下不知何德何能,能得公子相助!”
芊芊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炸了毛,挣扎着要钻出来,慕云生不得不使劲将它按回去,赶紧告辞出来。未走出几步,芊芊便挣脱出来,伸着尖尖的牙。
他想了想,索性厚着脸皮继续道:“既是如此,便请公子再助我一回:我有只小兽,眼下无人照看,便暂且托付给你,待疫病平息之后,我再去天香楼接它——哎哟!”
易子安站了起来,是明白的送客姿态:“慕神医还是多操心下自己吧,我看你这双手毁成这样,怕是再执不得金针了吧?”
他原是伸手从怀里托了芊芊,递了过去的,谁知芊芊前所未有地发起怒来,这次是真的咬破了他的手掌,两条前腿死死地抱着他的手指,双目发红。
“可三年前是三年前,如今这疫病与当初未必完全相同——”
慕云生叹了口气,将手又缩了回来。
易子安抬起手来,打断了他:“慕神医这番‘独到’的高论,三年前在下便已经领教过了。在下这里,还有慕神医当年留下的方子,若真是时疫再发,也有应对,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罢了,罢了,你便随我一起去吧。”他朝小狐狸脑门上一弹,“不过,这次可没酒喝了啊!”
“若单论症状,与三年前临安时疫极为相似,但究竟是否为同一种,尚未确定。不过疫病若潜伏多年再爆发,往往来势更加凶险,我这里有一道新研制的药方……”
五
慕云生将妞妞的病情又说了一遍,易子安听着,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拈着胡子,唇边尽是讥诮:“这么说,慕神医也不知道究竟所患何病?”
用药之道,讲究的是君、臣、佐、使。每一味药,都各自有其所任的角色,所起的作用,除此之外,还得顺天时,应地利,讲人和。是以这世上,并无万用万灵的药方。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只是这兴善街的可疑病患……”
慕云生根据妞妞新发病情的特点,在三年前医治临安时疫时的药方的基础上做了改动,换了熬制方法,写成了新的方子。一回到无夏城,他再也不敢耽搁,直接去找了李执。
慕云生的嘴角有些抽搐。当年为了说服官家使用自己革新过的方子治疗时疫,慕云生跟太常寺诸多医官轮流辩论了足足三日,从切脉说到行针,又自医理说到药方,直到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易子安不巧便是当初跟他辩论的医官之一。
跟在身边的妞妞面上虽然残有瘢痕,却是行动与常人无异,确已康复,是这药方再有力不过的铁证。易子安虽说对他有诸多成见,却也知道轻重缓急。
“尔等真是有眼无珠,可知这是三年前官家亲封的‘神医’慕云生?还不赶紧给慕大人看座?”
连续几日里,他们熬制汤药,分赠患者,又指挥着净衣卫清扫街道,掩埋尸体。眼见着存活下来的病患渐渐地褪了高热,进入了那日妞妞一般的僵死状态。
从后堂转出来的人嘴角含笑,一身光亮耀眼的紫公服。却是慕云生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这一日慕云生正在检视陷入昏迷的患者,只觉得旁边有人拽住了胳膊。他一回头,腰就被人给死死抱住了,眼前晃动着覆盖了银发的头顶——是个驼了背的老妇,平日里在兴善街的街口卖粥的。
“易大人!”
原来她的独生儿子,也陷入了昏迷。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只道是儿子断了气,哭得肝肠寸断。又听说慕云生有金针,可起死回生,便赶过来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