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浮元子(第7/8页)
“你,嗝,你是坏,嗝,银!”
最后一缕发丝甩了出来,将路家小混混拦腰一缠,一并拖入了坑中。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她先是号啕,接着是抽泣,到后来竟然连连打嗝。路逍遥在一旁听着,厚如城墙的脸皮底下居然也翻出来一丁点儿愧疚感:“喂,我说,别哭了——”
“除了风灯雷火狮,谁也阻止不了我!”
如今看来,他分明是被鼠老三给骗了。路逍遥心头憋屈,干脆耍起无赖来。谁晓得雪堆里那至今不见形貌的女童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阴影中,遥遥地看着那对母子,看他们守着煮浮元子的锅,拍着手,唱着祝愿的歌:一愿岁岁平安,二愿花好月圆。
这是在胡扯。除夕刚过,四周除了积雪便是枯枝,萧瑟得很,哪里来的风景。他来这里,是因为鼠老三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融秋园的冰窖里藏有一盏罕见的玉灯。
“那是,南哥哥教给我的歌。”
路逍遥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老子偏偏看上这园子了,风景不错,准备就此喝点小酒,干脆住上一夜再走,不不,从明天起,老子就搬进来住……”
“那是,无夏城里的百姓每次煮浮元子的时候,都会唱的歌。”
“这,这里是私宅!外,外人不得入内!”
朱成碧从小女孩背后走了出来,跟她一起并肩望着那对母子。她的手中端着碗雪一样白,云朵一样柔软的浮元子,蒸汽袅袅,桂花的清香四溢开来。
“爷爷我还就过来了。”路逍遥满不在乎。
“就算他们不知道风将军最后因何而死,可他们依然记得他。他们唱着他的歌,记得他的心愿,也记得他的名字。”她转过金眼,看着小鸾。“你真以为,风泊南当初是因为皇帝的命令,才去白白送死的吗?”
女童颤声道:“你,你再迈一步试试看?”
“他饮了鸩酒之后不久,融秋园中便传来震动,是烛龙之首感应到他的虚弱,要突围出来。风泊南的最后一战,依然是为了护住你眼前这片繁华灯火。”
积雪被团成了球,一只接一只地扔了过来。路逍遥稍一侧身便轻松躲过了,反倒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孩子牵着母亲的手急急地朝前奔跑,情侣间含情脉脉地彼此对望,卖浮元子的小贩在他们身侧拖着长声叫卖。潜藏在黑暗中的怪兽,以及为了阻止它的被吸干了血肉默默死去的英雄——他们对此一无所知。
“你还笑!都是你吓唬小鸾,你是坏银!快出去!”
“就在现在,也有人为了这片灯火,正在默默地死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会记得路二狗子。”
路逍遥哈哈大笑。原来不过是只隐了身的小妖兽,看起来脑子还不太好使。
小鸾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是说——”
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隐形的小野兽撞在了桂花树上,层层积雪哗啦一声倾泻下来,顿时堆成了座小山。
“是的。”
雪地上出现了更多梅花般的爪印,惊慌失措地蹿来蹿去:“老鼠!老鼠!”
“不可能,他靠什么应战?烛龙水火不入,只怕我玉灯中的火焰。可那灯要靠我的心魂才能点燃……”
“老鼠?”忽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声惊呼道,“在哪里在哪里?”
“靠着一片赤诚之心,他竟点燃了你的玉灯。人类有时候也能带来些意外惊喜的,不是吗?”朱成碧微笑起来,“要来尝一口浮元子吗?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风泊南亲手包给你的,整个无夏城里,只我天香楼一家,别无分号。”
他跳起来破口大骂。
路逍遥撞上了坚硬的冰面。
“好哇,鼠老三,竟敢骗你老子!”
左肩传来咔嚓一声,痛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烛龙之首就在他身后,它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颗脑袋,还在朝他滚过来。
他蹲下去,拂开碎雪,想要寻找掀开石砖的机关。这融秋园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将冰窖修在一棵桂花树旁,自园子荒废以来,无人打理,桂花树的根须越盘越紧,竟是将整座冰窖的入口都遮挡了起来。路逍遥又推又敲,可石砖封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
“肉——肉——只要吃掉你路二狗——”它已经张开了大口,就像多年以前,它从江中冒出来,朝男孩头顶气势汹汹地扑下去一般,要将他吞噬。路逍遥却在此刻猛然转身,举起了怀中一直藏着的玉灯。
“原来在这里,叫老子好找!”
一星火焰,突然间光芒四射。
这些本事,若是用来吓唬无夏城里的一般人,倒也罢了。路逍遥可不怕这个。他看起来年纪小,却已经在鱼龙混杂的兴善街上混迹了六七年,浑身上下除了二两骨头,剩下的都是浑脾气。于是,他反倒是故意往那脚印上踩了一脚。那梅花似的脚印叫他踩碎了,露出地下的石砖,分明刻了个“冰”字。
“说过多少遍了,爷爷的名字是路逍遥!”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见识过了“忽然在脑后刮起来的阴风”,“莫名熄灭的蜡烛”和“脚下踩到的老鼠骷髅”。看样子,无论躲在这座闹“鬼”的融秋园里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它为了阻止他,已经将传闻中的几大本事尽都使了出来。
他紧握着灯身,将火焰捅进了烛龙仅剩下的眼睛。
路逍遥双手环胸,只是冷笑。
十
脚印很浅,形状犹如朵朵梅花,却比猫的掌印要大上一圈。看它行走的态势,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野兽,绕着路逍遥转了一圈,又再停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风小鸾终于吃到了迟到多年的浮元子。
眨眼间,薄雪上凭空出现了串串脚印。
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人用新下的雪堆了只雪狮子,又将家传的定魂玉灯放入了它的口中。他兴许只是觉得好玩,可没曾想,灯盏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他给了她一滴血,也给了她生命。从那之后,她便是踩着火焰,口含光明的狮子。
一
她随他而战,又在他死后多年遵他遗志继续镇守,却渐渐地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男孩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一旁的灯忽然熄灭了。
可她总是记得他跟她许下的诺言,记得他亲手包的浮元子的滋味——这是用庭院中那株早就枯死多年的桂花树开的花做的馅儿,连糯米粉都是他亲手磨的,亲手筛过……
他并不知道,此刻身后的江面正在翻滚不休,无数血红发丝犹如帘幕一般升腾而出,将冰冷的江水滴落在他头顶。当他终于僵直着身体转过头去,眼前已是一整张从水底缓缓冒出来的巨大人脸。一道狰狞的伤痕已经劈瞎了它的一只眼,但另一只眼中精光闪烁,犹如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