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金蚕蛊(第4/8页)
“撞死人啦!”他一边喊,一边抱在顾夫子那条瘸腿上。
“你要我相信一只讹兽?”朱成碧冷笑。
过不多时,从巷子里出来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睁着对白茫茫的瞎眼,手里探路用的竹竿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他在市集上转了一阵,神奇地寻到了顾新书和钱多多,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跟顾夫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膝盖一软,就势倒在地上。
“那你能信我吗?”沈千帆眼看着顾新书手上淌下来的血,脑子飞快地转着,“你不是说我从此便能听到人心中的真话吗?由我来审问他,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沈千帆捧了本书靠在案几上读着,只在他俩离开时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读了三四页,料得顾夫子跟钱多多走远了,他才偷偷地溜出了马车,闪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沈千帆咳嗽了一声,站到了顾夫子对面。
钱多多看什么都新鲜,扯着“沈叔叔”便要去逛街。顾夫子如临大敌,坚决不许,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由顾新书亲自带着钱多多去逛集。
顾新书抬起头来仰视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们进白石镇时,正巧遇上了赶集的日子,整整一条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白泽眼纹是什么?”
三
“……白泽为瑞兽,不能沾染血气,因而若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操控他人所为。被操控者前额上会出现鲜红眼纹,丧失理智,犹如被鬼魅附身。”
可顾新书揭穿了他的身份,又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受控,如何才能从其中脱离?”
两人分明素昧平生,打死他他也不信顾新书真的是为了他好,要劝诫千面公子浪子回头。
“锥心剧痛。”
……我一个字都不信。沈千帆暗想。
沈千帆身后传来咔嚓一声。是朱成碧默默地捏碎了手中的团扇。她松手任碎片掉落,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金眼中明暗不定。
“不,我也撒过谎,违背过诺言,并且因此后悔至今——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沈千帆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你的腿是如何瘸的?”
顾新书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重新开口。
顾夫子没有答话。但有另一个声音,直接在沈千帆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是个少年的声音:“汴京城破时,我自己用石头砸断的。”
沈千帆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就不信,夫子真如传说中所言,今生都不曾说过一句谎话?”
“为了什么?”沈千帆声音颤抖。
“一派胡言!”顾夫子抗议。
“为了回去。”顾新书平静地望着他,“可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就算四处留情?”沈千帆反驳道,“我得了莲花,你们吃了莲子,她们见到了高等级的帅哥——这叫做各取所需,各生欢喜。再说了,这世上有谁没有撒过谎?”他朝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多多,我跟你说啊,曾经有个喜欢摘新鲜莲蓬给我吃的朋友跟我说过,人们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真话,与其说得罪人,倒不如顺着他们的心意,哄得他们开心,最后大家都开心。”
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便在沈千帆的脑子里炸了。小璇枯瘦的手,银镯,燃烧中的汴京城,全都在他脑子里打转,搅成了一锅粥。
顾夫子在小胖子身后递过来一个谴责的眼神,火上浇油道:“你既无心,又何必四处留情?”
小璇死的那天晚上,金兵正在攻打汴京城,到天亮时,终于城破。
“那你又应了这些渔家女?这不是撒谎么?”钱多多不解地问。
“最后一个问题——”他咬牙,“你是不是小七?”
“回来也不走这条路了,等我带你坐大船去。”沈千帆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是!”
“沈叔叔。”钱多多打断他,“我们回程时,还会经过这里吗?”
“你撒谎!”沈千帆大喊。他如此激愤,甚至顾不上去听顾新书的心声。
他连声应着,将莲花扔上车来,又叫醒了钱多多,剥了莲蓬给他吃:“你尝尝,这时候的莲子最好吃,一咬一包水,我小时候经常吃的——”
“你带着银镯,想要给小璇找大夫,但却被白泽抓住了,又被他所控,骗得守城士兵开了城门,让金兵进了城——对不对?慈幼局被金兵一把火烧了,你拖着瘸腿回来时,只能望见一片冒烟的废墟,再也见不到我们了,对不对?”他伸手在怀中乱摸,取出一只带长命锁的银镯来,“我还在奇怪,这银镯怎么又回到了我身上。这才是我从艄公孙女手上顺来的,你怀里现在还应该有一只,锁片上还刻有一个璇字——你现在可敢拿出来让我核验?”
这一伸,却望见路边的河道中泊着数艘小船,满舱新采下来的莲蓬,绿莹莹的。他忽然起了兴致,想念起清亮如水的新鲜莲子来,便叫停了马车,自己下了车,不多时便回来了,抱了满怀的莲花和莲蓬,身后是小船上的渔家女一迭声的娇声嘱咐:“公子记得回程时,要上奴家家里喝茶去啊!”
顾夫子却平静得很,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举起那只尚且自由的手给他看:“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简直是岂有此理!沈千帆被气得够呛,又碍于一旁的钱多多还在睡,不好大肆发作,干脆将头伸出车窗外,眼不见心不烦。
“小璇的血,那么多百姓的血,全都在我手上。”少年的声音在沈千帆脑子里烧着,“我那天晚上拼了命也没能回去。我答应过你的,是我违背了诺言。从那之后,我再也回不去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是好事,顾某并不会阻止,只是,我得跟着你们,免得——”顾新书异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大义凛然道,“你又做出什么错事来。”
沈千帆简直想要大哭大笑。他一直以为小七应该在某处乡下,娶妻生子,置房买地,过着快活的日子。他为此怨恨过他,同时也怨恨过自己。他自认为遭到了至亲的背叛,于是再不肯相信任何人。公子千面,却从没有一张脸是他真正的模样。
沈千帆咬着后槽牙:“你究竟想要什么?直说吧。”
可事实上,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乞丐拖着血淋淋的腿,自尸骸和战火中挣脱出来,想要再回到他的身边,却发现这世上唯一近似于家之处,已经燃成了灰烬。这么些年来,他将这一切罪责都揽了过去,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紧锁着眉头,成为了金陵城中的顾夫子。他如此痛悔,以至于再也不曾有过一句谎言,也再不曾展颜欢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