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忘忧糕(第10/17页)

贵公子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我们……做错了什么……”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王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荡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我并不是常人,不会入轮回。”朱成碧思考着:”我也会从此念念不舍吗?”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那黑色的呢?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不,不是常青。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