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佛跳墙(第4/8页)

“是渴望。”

“这么说,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几句。”那人调笑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莲灯忽然插话。他之前都在注视着那只紫砂钵,现在才转过眼来看着他俩。

“贫僧没想那么多。”莲灯朝城楼上抬了抬眉毛,“只是碰巧这段背得最熟罢了。”

“那婢子如此渴慕着碧眼的乐师,因此连自己的头都拔了出来,只为能在夜间飞去看她所爱的人。贫僧也采了这种味道,一并炖在了这口钵里。”他语言中隐隐有着担忧:“你,还是不肯尝一尝吗?

头顶的城楼上忽然传来感慨声:“没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那佛像只是幻影,光这金刚经便足以驱散它。”

第二根怀梦草,便在此刻燃尽了。

时辰尚早,他闭了眼睛,将金刚经默念了几十遍。

“是渴望啊。”

总之,贞观三年夏季的某个傍晚,莲灯和尚站到了朱雀门前。晓得佛像要来,连守门的兵士都躲避了。只剩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和尚,背靠着城门,手中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朱成碧站在莲心塔顶,面对着又一次出现,还在不断吼叫,翻找着的佛像,自语道。

莲灯连忙哄道。

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构成的。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就像那个婢女,因对所爱之人的渴慕,有了飞头的异象,而在断绝了这份心思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若是能了解到这无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东西,也能解决这怪象。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她下了决心,朝佛像的方向跃了起来。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却就势登上了它的手臂,一路攀上了它的肩膀。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你在找什么?”她在它耳边质问道。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佛像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嘴唇翕动,朝她吐出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听不到。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不,不应该是听不到,否则她不会知道那是个人名。但她无法记住这个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渊的石块,朝她记忆深处的黑洞坠落下去,消失了踪迹。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然后就此消失了。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那在无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头所在。”朱成碧对莲灯和尚道,“我已有所觉悟。”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那你为何还要燃起最后一根怀梦草?”莲灯问。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这么说,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闭了闭眼睛。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这是最后一个,她能梦到他的晚上。之前为了替无夏城驱逐梦魇,她连续不断地使用了大剂量的怀梦草,在梦中战了数个昼夜。从那之后,怀梦草对她的效力便开始减弱。她一共只能梦到莲灯,三个晚上。

“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长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头究竟是谁。”朱成碧回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才让那心魔彻底消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