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无私藕(第7/8页)
“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道。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一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连同扼住他的那只手,也受了惊动,一并消散了。
有无数的性命,悬在他的舌尖之上。
忽然有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他的困境。
那个小小的少年,从此咬紧了牙关,以一己之力,单薄之躯,独自扛起了一切。
“阿澈?你又魇着了吗?”
一扛便是十四年。
掐住自己脖颈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梦即将结束,自己将会醒来。可那只手并不肯随着梦境消失,它紧紧地钳制着他,要压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生命
此藕无私,纵身堕污泥,一片冰心,终不能改。
“既然如此。”阴冷的男声道,“我也不必再等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咸希尧喃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肯告诉我,不肯让我与你分担?”
紧接着,他全身一顿,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来,压在胸口。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诉了他,他也无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这是阿澈守了十四年的秘密,他应当替他再继续守下去才是。
这可怜的囚徒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将它藏在了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哪怕这意味着,阿澈将永远背负着杀人劫货的罪名,意味着,就算他知道了真正的桃源图的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一夜一夜,永无休止。
阿澈死时,他并不曾哭。那时他胸中烧着烈火,鼓舞着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当年的真相。
更多的石怪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涌出,将他团团围住。它们将会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头,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双腿。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轰然熄灭。
“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要我一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桃源图的下落。”
而他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桃花树下,泣不成声。
他回答。
八
“等不起的人,是你。”
锦姑娘还告诉他们,当初阿澈是站在桃源村外最高的山顶,跃入了空中,就此消失的。阿澈当年也曾多次尝试后才知道,这似乎是离开桃源的唯一方法。
旁观者僵硬的脖颈后方,传来了阴冷的男声,慢吞吞地说:“你瘫痪在床,得有十四年了吧?我乃神兽,与你们这些低贱的人类不同,我有无尽的寿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还等得起了。”
“多谢姑娘,你的一番美意,待我出去之后,必定转告给阿澈。”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
咸希尧站在山顶,朝锦姑娘行礼。
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在雨夜当中分外清晰。
这是谎言,但他始终无法对着姑娘的笑脸,说出阿澈已经死去的事实。
直到落入了石怪的包围当中。
“眼下有一句话,是我们桃源村的规矩。我曾经说给过阿澈,如今也说给你俩。”锦姑娘对他和鲁鹰道,“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了空中,开始了朝着深涧的,永无止境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