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第2/4页)

他靠在树下,持箫而吹。山风吹动他的袖摆,衬出绝世潇洒。

「无可奈何?」

夜凉如水。

良久,他缓缓站起来,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叶,怅然到:「情,是无可奈何。」

远远一瞥,英俊的脸上有着自己深深熟悉的气息。肺部突然窒闷,白少情深深吸气,让清凉夜风吹入喉中。

妇人沉思。

情为何物?

「娘,告诉少情,在娘心中,情为何物?」

是恨不彻底、同不彻底。

一阵心惊胆跳。

是离不开、抛不掉、舍不得。

他忽然想起封龙。若今生今世,在脑中盘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的瀑布银河,那可怎么办?

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脏六腑。

白少情看着妇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对待后,母亲的记忆,却仍留着这一个最好的片断。

是豁然回头,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后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气若游丝,叫了一声姑娘。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缘分。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为什么总对你不好。我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见他。这样,我便可以日日回忆他好的地方,不会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脑的恨。」

情为何物?

「但我每每想起他,总记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弯腰摸索,竟摸到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来柔软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脸……」妇人回忆着,像已经回到过去那一瞬间。

是无可奈何。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无可奈何。

狰狞的脸,居然泛出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甜蜜。

风带起翩翩衣袖,白少情静静伫立。

妇人缓缓扬唇,漾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当年娘就是在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亲?」

母亲已经远去,他含泪的眼中,天地之剩眼前一人。

妇人怔住。白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您不要伤心。」

很想安静的追悼亡母,但封龙即使不言不语,远远一站,已经把他从追思哀恸的汪洋大海中迫出水面,逼他赤裸裸地面对不想思索的心结。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话若是真的,娘为何如此不幸?」

白少情知道,封龙必定早查到他的行踪。

「你外公外婆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自然有自己的缘分。」

为什么借我三月美好?为什么来得恰到好处?让我不知该惧该喜,该惊该怒?

「不,娘要一辈子陪着我。」白少情紧紧搂着妇人,似要搂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东西。「没有娘,那我怎么办?」

优美的唇,在不知不觉中抿紧,轻颤。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悲伤、钦佩、屈辱、动心,似一盘烹调得不能再差劲的菜,各种截然不同的调味料胡乱混在一起,灼伤白少情的感知,让他分不清方向。

听出话中的不祥,白少情瞪大眼睛。「娘?」

交织在眼前的,有暗红玛瑙瓶子,有白家山庄的灰烬,有正义教总坛中的青青垂柳,有密实通道里被封龙留下的一只布鞋。

「我的孩子单纯善良,上天怎忍让他万劫不复?」妇人温柔爱怜地抚摸白少情的脸,「但娘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眼里有点发痒,他眨一眨眼睛,泪水沿着脸庞滑下,眸子中倒映出的封龙更俊拔两分。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呢?」

封龙悠然站着,仅仅站着,白少情已经觉得地面震荡,觉得心脏砰砰急跳。

妇人笑道:「我的少情怎会很坏很坏?」

心怎能不砰砰急跳?封龙就在眼前。白少情既惊心,又安心,冥冥中,竟还有点动心。他想靠近封龙,想抱住封龙,想听他沉声呢喃,想感受他臂弯强大力量,想知道他的心思,想明白他的欲望。

他忽然站起来,又忽然跪下,扑在妇人怀里,仰头问:「娘,若我很坏很坏,您会不会离开我?」

少情,我已经为你种下情根……

白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间,触碰地上的黄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潜入指甲,挤出鲜血,渗入黄土之中。

封龙当日的话,如闪电一样劈头闪入脑中。白少情手足冰冷。

终于,妇人缓缓冷静下来。她摇头,自言自语:「不问了。我只怕问出来,会发现一个接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如我当年点头答应他离开这里,遇到一个又一个不会结束的噩梦。」

情根已中,我竟拔不掉。

「娘,您想问什么?」

我竟喜欢上他,我竟已经动情。

白少情脆弱的心,听见琴弦即将绷断的声音。他带着雾的眼睛里有点惊恐,盯着妇人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盯着封龙的眼眸,蓦然露出惊惧,又渐渐转趋温柔,晶莹变换,如采在深山举世罕见的黑宝石。他忆起飞瀑,忆起银河,忆起蝶舞,忆起封龙带笑递给自己的那串糖葫芦。

「那……」妇人似乎有话要问,却又停了下来。她要问的这个问题一定重要非常,以至于紧紧握着白少情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但温柔转眼消去,双唇骤然咬紧。

妇人不语,狰狞的脸对着白少情。发白的瞳子,让白少情赫然感觉沉重的压力。

不服,我不服!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还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心内卷起滔天大浪,想扑到封龙怀中的渴望,与骄傲自尊对抗起来。

白少情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娘怎会知道?难道在赶路时,自己偶尔单独外出购置物品时,娘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封龙、封龙,今夜我悲伤至此,多想靠近你,受你温柔**。

「那……白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终于,一丝坚毅的光芒闪过漆黑的眼眸。

白少情沉声道:「恨。」

白少情走上去。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叶,轻轻道:「不要瞒娘,你恨不恨父亲?」

箫声停止。封龙转头,眼中睿智深邃,静静看着白少情。

「少情,不要哭。」妇人很平静。「当年你还小,蓦然发现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闹。自那次后,你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你毕竟还是知道了。」

风中,两人面对面站着。

「娘……」他仍记得当年的娘,美如云中仙子。

同样桀骜不驯,同样伤痕累累。

人皮面具后的真面目,白少情纵使已猜测过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喉咙蓦然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