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2/4页)

“我走神了,说错了话。”时鹤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盖,“快,你帮我给神佛赔赔礼。”

秦照尘本来压根不想接他的酒,可这人胡言乱语,万一积下口业,说不定将来真要折损命数。

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做了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袭爵做了秦王,依旧一板一眼地信这些,接了那一杯净酒敬佛赔礼,淋漓洒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难拒第二杯,酒是烫过的,有淡淡药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难买的好酒。

狱中苦寒,囚衣单薄,几杯酒接连下肚,获罪落难的大理寺卿总算稍微暖和起来。

时鹤春靠着身后稻草,晲着他,稍觉满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尘回答,又把饭菜推过去:“快吃,吃饱了更舒服。”

秦照尘还叫这人刚才的话戳得心惊肉跳,找不到和他较劲的力气,默默接过碗筷,吃了几口。

时鹤春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优哉游哉小口细品:“我知道。”

秦照尘低声问:“知道什么?”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时鹤春悠闲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萨过江,先叫人算计了……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跑来吃牢饭。”

秦照尘:“……”

大理寺卿只觉得他就是来气死自己的。

时鹤春吵赢了,心满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尘盯着这个落井下石、跑来气死他的奸佞,胸口堵着无数全然不明的情绪,只觉仿佛压住千钧巨石,喘不上气。

……时鹤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两年来,大理寺卿和这举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几乎割席,恨不得相见不相识,竟是从没仔细看过时鹤春一次。

竟然……直到这个时候,直到这间寸许逼仄窄牢内,在油灯有些昏暗的光亮里,他才终于重新仔细看时鹤春。

牢里的确寒苦,可时鹤春的气色,甚至不如他这个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这人瘦得叫人心惊,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因为已经快瘦脱了相,显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进去,笑意不透底,静得空洞。

偏偏这个奸佞仿佛全无自觉,揣着袖子,坐没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还很轻松悠闲。

时鹤春不是做了奸佞么?

奸佞不就该裘马声色、穷奢极侈,数不尽的前拥后呼……怎么会把自己活成这样?

时鹤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给他。

“吃饭吧。”奸佞撑着膝摇摇晃晃起身,“我问完了。”

秦照尘皱紧眉:“问什么?”

“自然是问案。”时鹤春相当小心眼,锱铢必较、以牙还牙,“秦大人,下官忙着祸乱朝纲呢,要是没好处可捞,何必走这一趟?”

秦照尘盯着那只手,那只手也一样苍白细瘦、经脉隐隐泛青,时鹤春的手里变出块金腰牌,随手抛了两抛——这是钦差的腰牌,

时鹤春是来查他的钦差。

……时鹤春怎么会是来查他的钦差?

秦照尘哪怕把脑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像逼着一阵风去犁地、一场雨去催老天出太阳。

以时鹤春的任职,要把查案的名头抢过来,拿到手里……秦照尘这个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运作。

时鹤春也不告诉他,抛着钦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监牢,留他在原地怔忡发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紧。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换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挤走原本的钦差,抢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后,归朝的秦王殿下彻查旧案,才终于能够从那些旧日卷宗里隐约知道,这个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讨好。

被时鹤春挤走的那个钦差,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做了无解的死局,做成铁板钉钉的百口莫辩,要把碍事的大理寺卿推下万丈深渊。

可谁也没想到,深渊底下还守着个时鹤春。

……即使这时候的奸佞,还远不是后来势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时鹤春本来只是想捞钱,没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这个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给他惹祸。

时鹤春用尽了手段,把能动用的底牌动了个遍,硬抢下这枚钦差的金牌,硬保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大理寺卿。

为了这个,时鹤春个把月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上下奔波打点,做了查案的钦差后,又满不在乎地顶着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开了一桩死案。

……

官复原职那天,秦照尘站在朝会的班列之中,看着另一头远远站着、揣着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时鹤春。

笑吟吟看他的时鹤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怀心思,无数视线之中,他只看见一个人,一双眼睛。

透彻黑净的一双清凌眼。

时鹤春负着手,像是没听见无数弹劾抨击,很畅快欣慰,遥遥望着他,透出秦照尘从未见过的潇洒气度。

……那是天上火的潇洒飒然,不参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温的檀香。

这种潇洒飒然,慑得秦照尘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里面看出畅快死志。

朝会散尽,秦照尘被留下受赏,作压惊抚慰。

时鹤春并不等他,走出宫门扬长而去,上了时府阔气豪奢的马车。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开窍。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种惊惧下,抢下玉阶,追上那辆马车,死死拉住车辕:“回宫,去太医署。”

车夫吓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尘厉声催促:“回宫!”

躺在马车里的时鹤春苍白仰着,半分不见朝上风采,心口冰冷脉象衰微,只是短短这一段路,就闭过气去四五次。

太医署忙成一团,银针层层沿着穴位布下去,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强算是稳当下来:“秦王殿下……”

秦照尘这个王爷不过是个虚爵,平时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场,下狱获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唤得动太医院。

秦照尘心神恍惚,接过那一碗药,请辛劳大半日的太医们歇息,去看醒转的时鹤春。

醒来发现仍在人间的小仙鹤,其实有些失望,正对着窗外残柳赌气。

秦照尘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边,小心喂他喝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时鹤春头痛,闭了闭眼睛,勉强咽下一勺药:“忘了……”

……这次秦王殿下没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