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0页)

给鸡盖帽的速度一气呵成,快如闪电。被鸡扑棱过的乘客身上落了鸡毛,他们被汪新那双手惊得目瞪口呆,大家纷纷朝汪新看去,空气中像是还残留着他出手时一掠而过的劲风。

“他那案子平反了,不光提前出狱,还恢复了警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警帽猛地扣在了鸡的头上。刚刚还高昂着头颅的鸡,像是被雷劈了似的,耷拉着脑袋被汪新提在了手里。此时,警帽已经戴在了汪新头上。

“平反?”

鸡像是抖了起来,有种不可一世之感,嚣张地在人们头顶、肩头乱飞。

“嗯,冤假错案,当年冤枉他的那俩人被抓了,全都供出来了。”

突然,汪新前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一只鸡扑棱棱地飞了起来,拍打着鸡翅越过人群。乘客瞬间乱作一团,尽其所能,各显神通,纷纷举手跳着抓鸡,可是谁也抓不住。

汪新听着父亲不是“哦”就是“嗯”地应付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就在汪永革分神时,听到汪新一惊一乍地喊:“爸。”汪永革连忙问:“啊?咋了?”

乘客前胸贴后背,每个人都看似一动不动,仿佛又在暗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保持自己的方寸之地。汪新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缩成纸片,挤一挤总还是有缝隙,他艰难前行。

“切到黄瓜把了,再切就轮到手指头了,您想黄瓜炒肉片?”

乘客的喧哗声、孩子的哭闹声以及鸡叫声满满当当地搅和在了一起。汪新深吸一口气,感到整个人都被挤扁了,真是寸步难行。车厢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塞满了人。

“去你的!那马魁可是个能人,你得好好跟他学本事。”

年轻的乘务员蔡小年一边拎着水壶给乘客添水,一边不停地吆喝着:“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鹤岗的、棉纺的、工厂的、马上接班上岗的、下乡的、插队的、回城没找到单位的、宾缝的、犯法的、成天投机倒把的……”

“能人?他哪儿能?”

汪新伴随着嘈杂的声音巡视车厢,听着车厢里播音员正气凛然地说:“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之所以有力量,正是由于它是经过实践检验了的客观真理,正是由于它高度概括了实践经验,使之上升为理论,并用来指导实践。正是因为这样,我们要非常重视革命理论……”

“就跟你说一件事,那是一九六五年,马魁在我那趟车上执勤。有一回,一个杀人犯被发现了,他想跳车,身子出去了,可一只手被马魁给抓住了。火车紧急制动,也得跑一段才能停,马魁是一只手把着车窗,一只手拽着那人,直到火车停住了。”

乘客有睡觉的,有聊天的,有看报看书的,有嗑瓜子的,有下象棋的,有织毛衣的,有纳鞋垫的,还有喂兔子喂鸡的……

“那杀人犯的手,也骨折了吧?”

车厢里拥挤不堪,严重超员,车座上坐满了人,车座下、车座靠背上、行李架上躺满了人,过道站满了人,大家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没骨折,可掐得血管不能回血了,缓了好长时间,手才有了知觉。不过留下了后遗症,五个手指动不动就抽筋,一抽上跟鸡爪子一样,算是个半残吧!”

东北味儿的春天,乍暖还寒。

“他的手劲儿咋这么大?”

如今,汪新和他的同事一样,撞入人海,在南来北往的路上,投身于汹涌的人潮。

“娘胎带不来这能耐,后来练的。”

想母亲的时候,汪新就会对着镜子照照,再瞧瞧小时候与母亲的合影,依稀还能听见母亲呼唤“小白月亮”,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这算啥能耐?也不知道领导是咋想的,让一个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当我师傅,回头我得找领导说道说道。”

平时,汪新不苟言笑,面对普通群众和大院邻里时,他的热心与亲和力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

“说啥?”

母亲去世后,汪新与父亲相依为命,可能是跟谁久了外貌就随了谁的缘故,汪新的样貌越来越像父亲。当警察需要磨砺,一路摸爬滚打下来,汪新的皮肤黑了不少,五官棱角分明,多了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凌厉,只有那双眼睛,清新如月。

“换师傅。那老马头除了手劲大点,没看出来有啥本事,就他处理案子的方式,全是老一套。”

小时候,汪新调皮捣蛋,长得却可人疼。他像母亲,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闪着光。若不是汪新太过顽劣,母亲打心底里是想把他当女孩子养着的。即使这样,汪妈妈还是会喊他“小白月亮”,这是属于母亲的称呼。

“既然是领导安排的,那你就好好听话。一句话,跟马魁好好学真本事,保你一辈子受用。”

一九七八年的这个春日,唤醒的何止是春泥化开后的残雪,还有汪新的童年梦想。立志做一名人民警察,是汪新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动力,现在梦想得以实现,他拥有了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听到父亲这样说,汪新不置可否。汪永革继续切菜,他的心神走得有点远,远得有点模糊。旧日不可追忆,过往不能重来,告别的早已告别,现有的已无答案。

一里又一里的铁轨延长着,在如春雷般的轰隆隆里,在驶出车站的鸣笛声中,刚刚入职还不到一周的汪新,像那蒸汽机车开动时咕嘟嘟散发的浓烟似的,热血升腾,激情澎湃。

风渐缓,花香渐浓。就让这春日,彻底归于春日。

火车一直一直往前开,载着过路的云彩与星海,载着日与夜的白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