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陈文德!(2)(第2/3页)

抬起袖子一抹口鼻,茉喜只感觉自己的心和肺像被震碎了似的,胸腹之内翻江倒海地痛。紧接着重新抓紧了两只包袱,她摇晃着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想要往外跑。可她刚刚迈出了一步,距离窝棚门口不远,又落了一枚炸弹。

茉喜怔怔地盯着他,着了魔一般,同时心中涌出一股子热辣辣的酸楚情绪,逼得她想流泪,“十七了。”

五脏六腑和地面一起震动了,茉喜落地之后咬紧牙关,瞪着眼睛半晌不动,双手手指紧紧攥了,她还没有放开手中的包袱。如此熬了片刻之后,她忽然喘息着张嘴呼出了一口气,随着热气一起出来的,是一口甜腥的鲜血。

陈文德点了点头,目光缠绵地向她微笑,“好,十七好,刚十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一发炮弹一路尖啸着飞成了一颗火流星,下一秒,它落在了茉喜所在的窝棚之前。在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之中,滚烫气浪劈面而至,冲得茉喜向后一飞,重重地撞上了坚硬石壁。

然后他就这样笑微微地,缓缓松开了茉喜的手。

十点钟方向,在炮兵眼中,是一片漆黑,根本连个火把的光点都没有,是不值得浪费炮弹的;至于正前方,远远地立着一面陡峭山坡,则是友团的地盘,直通通地把炮弹发出去,很有可能轰了友团的炮兵。不过下令的人乃是团座,他们也就没有质疑的胆量和道理。炮筒子缓缓地转动了,一名最伶俐的小兵将炮弹填入炮膛,然后恶狠狠地一扯绳子,开出了第一炮!

茉喜睁大眼睛看着他,看他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隐于夜色之中,猛然间回过了神,她慌忙对着他狠抓了一把,“老陈!你干什么去?”

万嘉桂面目狰狞地猛然抬手向远方暗处一指,“是谁把你们训练出来的?瞄准都不懂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打,你们当这是在逛庙会吗?去!掉转炮口,十点钟方向,还有你们——给我瞄准正前方!让陈文德的人无法往山上冲!”

可是,她这一把抓了个空。

近处的炮兵们吓了一跳,登时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她真急了,丢了包袱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在极度的悲恐之中,她哭着喊了一声:“老陈!”

于是慢慢地放下望远镜,他把脸一板把眉毛一拧,在隆隆巨响之中忽然做了狮子吼:“混账东西!炮是这么打的吗?”

一声过后,她骤然睁开了眼睛!

单方面停战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团里安插着孟师长的眼线,他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擅作主张,事后孟师长绝对饶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战,明目张胆地打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他非得动脑子不可。

睁开眼睛之后,她并未看见光明。不光明,然而也不黑暗,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穿过交叉层叠着的尸体,射入她的眼中。鼻子和嘴被冷硬的肩膀压住了,眼角余光扫到隐约的灰白短发,她知道这是陈文德的肩膀,陈文德保持着她记忆中最后的姿势,用他的身体盖住了她。

他不爱茉喜,或者说,他不是那么地爱茉喜。但不爱归不爱,他不能杀茉喜!旁人的队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团人马,总能乖乖听他的话。

茉喜想要动,然而手脚腰背全是麻木的,口鼻也被干血糊了住。陈文德微微地偏了脸,一侧面颊紧贴了她的额角。陈文德身上还有人,是死人,死得张牙舞爪,和周遭残缺不全的尸首连成了片。尸山血海,是无边无际的一片。

他想那火海里也许就有茉喜一个!

“老陈。”茉喜轻轻地呼唤出声,希冀着身上的陈文德可以呻吟一声,骂一句。

果然,山间那一片村庄谷地很快被大炮轰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侧高高的山脊上,万嘉桂站在炮兵身后,举着望远镜往战场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等了片刻之后,她面无表情地闭了眼睛,挤出了眼角一滴泪。

平心而论,这个前景绝不算糟,但前提是他们得活着逃出这一片大山。茉喜竖起两只耳朵,静静倾听着外界的动静。炮声又响起来了,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打的,因为陈文德把大部队集合到了村庄周围,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给敌人预备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够山上的炮兵轰一阵子的了,等这一千多人死绝,他陈某人应该是早带着媳妇跑得无影无踪了。

没有回应,完全没有回应。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此时的陈文德特别的冷,特别的重,没有心脏跳,没有呼吸声。他的力量,他的心术,他的志向,他的生命,到此为止。

他站在人前,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窝棚里,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除了军装之外,她双手各拎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极其重,包着金条与英镑,另一个包袱也不算轻,是两身便装和两双好鞋。她早就和陈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战一开,陈文德一回来,他们立刻就往外跑。趁着夜色进了山,他们马上改头换面,无需旁人接应,陈文德这些年走南闯北,没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离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们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车一坐,南边的大码头有的是,凭着手里的黄金英镑,先过他几天好日子再说!

茉喜只流了一滴泪,一滴泪流过之后,眼睛便干了。

陈文德就是要他们疯狂。

眼睛干巴巴地涩,心干巴巴地疼。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地爱陈文德,她和陈文德好,似乎一直都只是没办法,都只是凑合,都只是别无选择。可在此时此刻,她心疼,比吃了堕胎药时还要疼,比生小赖子时还要疼。没有血,也没有泪,就只有疼,活活地,要疼死她了!

在天黑之前,陈文德披挂整齐地露了面。小兵们拼死拼活地打了几天几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没死,也全糊涂了。一个个的红着眼睛,因为听闻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疯狂,是拼着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在满口满鼻的血腥味中呼出了一口热气,她想抬手去抱一抱陈文德,可是手脚依然麻木着,忍痛复活了的,似乎只有她的眼睛与心灵。她怀疑自己其实也已经死了,只不过是死不瞑目、借尸还魂,留恋着要再看一看人间模样。

天很快就黑了。

死了,也没关系。她是最怕死的人,是再生不如死也要生的人,然而此刻忽然感觉自己的死活已经无所谓。十七岁,只有十七岁,可是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已经是一只苍老的孤鸟,兜兜转转,无枝可依。

亲爱的两个人啊!

所以,如果能够这样躺下去,一直躺到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