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相知(第2/2页)

几十年的委屈翻江倒海,在她的四肢里周游。

许优,这个考完直升考,没事干就去上了个新东方考了个托福的女人,气定神闲地说:“不算美国英语吧,发音没有那么大。”

小时候,她是最不受宠的老二。陈老太说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在陈秀娥看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偏偏哥哥弟弟都是人才,从小就展露出读书天分,更衬得她是个只知道傻吃傻玩的丑小鸭。

“好难啊,都听不懂,这是美式英语吧?咱们教材里听的一直是英英啊,”一个女生对许优抱怨。

她十几岁时候的盼望,就是早点上班,早点变成工人,早点独立。

这次听力好难,对话里有两段是外国小孩的声音,音调语速都特别奇怪,声音还时大时小。陈末简直想爬到讲台前把耳朵贴在那个录音机前面。所以她也装作不经意地往许优那边靠了靠,听她们讨论。

一切都很顺利,进厂名额都安排好了,她喜滋滋等着当工人了,陈老太通知她,名额取消了,让她去江西插队落户。

现在教室里,七八个女生正把学习委员、英语课代表许优围得水泄不通,在那里跟许优对听力答案。

“我不用去插队的呀!哥哥已经去四川了,我按政策可以进厂的啊!”陈秀娥非常委屈。

所以考完英语,陈末只是伸了个懒腰,就不见了钱佳玥。心里寻思:跑800米时没见她有这个身手啊!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去跟贫下中农锻炼学习,这个是伟大领袖号召的,”陈老太一脸又红又专的铁石心肠。

期中考试都是随堂考。一考完试,呼啦啦一群人就围在一起讨论考试对答案。钱佳玥就赶紧往外跑,跑得越远越好,这些ABCD数字公式,一个都不要跑到自己耳朵里。

陈秀娥是哭着上的火车。看着上海的烟囱在自己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最最关键,考试之后,不能对答案!千万千万不能对答案。从理性上,钱佳玥铮铮有词——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对呢?没有任何帮助么,考卷发下来就知道了呀。但在心里,她迷信,自己写在卷子上的答案本来都是对的,但只要一对,莫名其妙就会变成了错的答案。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去插队,只是陈老太跟厂里的一个协议。这样弟弟就不用去农场,可以直接进厂了。后来恢复高考,弟弟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再两年,哥哥也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他们如鱼得水,又过几年,哥哥公派去美国,没有再回来。又过几年,弟媳也去了美国,也没有回来。

考试的时候,一定要用自己的幸运圆珠笔,所以前一晚笔袋要检查三遍。那支笔是很久以前,一个日本的乘客送给钱枫的,上面印着漂亮的樱花,钱枫就送给钱佳玥了。每次考试都用,换了笔芯继续用,而且只有大考才舍得拿出来用。钱佳玥就是用这支笔,通过直升考,考上了二中。分班考时没用这支笔,果然就不行了吧!

只有陈秀娥在江西十年。在江西的田埂里弯着腰,数着星星,一颗大白兔奶糖捏在手里几个星期,不舍得吃。

然后呢,早晨起来吃的早餐很讲究。不能喝粥,按照陈秀娥的讲法,最好一个大饼两根油条,把100分勾引过来。但是钱佳玥吃不了那么多。于是一定是一个甜大饼。

生了个女儿,粉雕玉琢的小人,忍心让她跟自己一起受苦么?不,要回上海,要送回上海!

比如,考试前一晚,不能再多做题,只能看教材、整理笔记、把从前错过的题目订正。这当然很科学,但因为这套方法是肖涵传授的,在钱佳玥这里也成了不可更改的迷信。

等到钱枫下岗他们俩回到上海时,一切都物是人非,而又似曾相识。

一到考试,钱佳玥就和陈老太为她设定的工厂主义唯物战士人设说再见了。她对考试,有一套特殊的迷信流程。

还是要仰陈老太的鼻息,住她的屋头,看她的脸色;从前哭着喊着拉自己衣服不撒手的小孩,现在只是冷冷怯怯地对自己旁观。

明明觉得刚刚开学,明明日历上数数日子,十一结束还有好几个礼拜才期中考,但它就这么糊里糊涂、轰轰烈烈地来了。

人生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那就是期中考试。

陈秀娥这一场哭,哭得气壮山河、婉转流长,哭得岁月不知、人事不省。等到终于刹住车,天都已经黑透了。

2017年的微信鸡汤里,都喜欢引一句话——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命运的价码是什么,钱佳玥暂时没法领会,但十一长假的价码,她立刻体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