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解脱你肮脏的外内衿,

露出赤条条的洁白身,

跃入缥缈的梦潮清冷,

浪势奔腾,侧眼波罅里,

看朝彩晚霞,满天的星,

梦里的光景,

模糊,绵延,却又分明;

梦魂,不愿醒,

为这大自在的无终始,

任凭长鲸吞噬,亦甘心。

听着黎天成节奏舒缓而轻灵的吟诵,钟清莞那深深的瞳眸一下变得似星星般明亮。

县党部挂牌庆典仪式举办后的第四天早上,黎天成和往常一样从朱家大院出发到白公路那边上班。临到出门时,朱万玄忽然喊住了他:“你今天上午在家里待一下。我准备和赵信全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我希望你留下来听一听。”

听到这短短的几句话,黎天成心底顿时泛起了波澜:看来,朱万玄终究是听取了自己的建议,要对他的盐厂股份一事做最后的决定了。他至少是不会把这些盐厂股份转卖给赵信全了。那么,他究竟会怎样处置这些盐厂股份呢?黎天成一时也拿不准底细,想要开口追问,又怕适得其反。大概此时此刻,他也只能选择静观其变:“好的。正巧我今天上午在部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

朱万玄的表情显得很宁和,伸手指了指客厅那座绘着百花齐放图案的斑竹屏风:“等一会儿他来了,你且去那屏风的背面旁听着。小心一点儿,不要暴露了自己的形迹。”

黎天成会意地点了点头。

朱万玄注视着他,双目澄澈如秋水:“我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你说得对,值此抗战期间,盐产只能是取之于公、惠之于民,而不能成为一己牟利之工具。”

黎天成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了几跳,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舅舅你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令甥儿钦敬至极。”

正在这时,朱孚来上前禀道:“老爷,门外赵公子求见。”

朱万玄立刻向黎天成使了一个眼色。黎天成连忙退到“百花齐放”斑竹屏风后面的那只圆凳上坐下,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丝异响。

片刻过去,客厅的地板上传来了“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黎天成知道是赵信全来了。他透过斑竹屏风上细细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赵信全穿着欧式的燕尾西服,右手拄着镶满珠宝的西洋手杖,左手提着一个油亮的皮革小箱,戴着宽边金丝眼镜,背部稍微有些低驼,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彬彬得体的笑容,只有那一双深黑的眼睛在不时地闪射着幽亮的光芒,冷不丁刺得人不敢正视。

这,就是被牟宝权称为与自己“璧玦同辉”的赵信全。黎天成暗暗扫视着他的浑身上下,感觉他至少应该算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他观察之间,朱万玄已站起了身,将赵信全热情迎到客座上坐下。赵信全把那柄西洋手杖放在身边,双手托着那个皮革小箱,轻轻放到了桌几之上。

“朱世伯,你听到今天早晨中央电台的财经新闻播报没有?”赵信全双手按着那个小箱,挺直了腰板看着朱万玄,“国币贬值的速度是一日千里,银圆回库的速度也是一日千里,这简直比日本人的机械部队来得还快—国民政府为了筹集军费,开始不择一切手段地明抢暗夺了!他们只顾自己的权位,哪管人民的死活?”

“不错。连人命都不值钱了,国币、银圆更扛不住!”朱万玄淡然而道。

“但还是有两样东西是永远顶用的,甚至比人命还值钱。一个是美元,另一个就是……”赵信全“啪”的一声将皮箱打开,一根根灿亮的金条赫然而现,“这一箱‘小意思’,足可弥补你在东部各省分店的损失了吧!用你在涂井盐厂中的那些股份来换,你绝对不会吃亏。”

黎天成在屏风后面看得分明,暗叹一声:这赵信全果然是财大气粗、出手不凡!不知道舅舅能否挡得住他的巨大诱惑?

那边,朱万玄的整个面庞都被桌几上那一箱金条映得黄澄澄的:“赵世侄近来真是阔绰大方啊!老夫很好奇:你在上海做的是什么生意?在这个年代、这个时节竟然还能日进斗金?”

赵信全莞尔一笑:“只要朱世伯你在忠县支持我,我包你从今而后日进万金都不在话下。”

朱万玄悠悠一叹:“老夫从小所受的教育是:‘众人皆瘦我独肥、众人皆穷我独富,实为我平生之大耻。’”

赵信全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西洋学说却认为:商人以利为本、以利为命,不逐利、不求利则无以言商。朱世伯,你若想做得更大更强,便不应该被这些旧教条束缚。”

朱万玄不禁冷笑一声:“难怪西洋那边会冒出一个‘嗜利狂魔’!原来病根就在西洋的这些歪理邪说上啊!”

赵信全一听,不好与他硬拗下去,便换了语气,显得极为恳切地说道:“朱世伯,你是知道的:我赵家在三十年前失去了盐业根基,所以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祖父、家父临终前都嘱咐过我:一定要重振赵氏盐业!此事还望朱世伯多加成全,我赵信全没齿不忘。”

朱万玄徐徐点头:“原来这便是你死死扭住我这些盐产股份不放的最大心结?难怪你也对钟世哲的那几口产盐私井很感兴趣。”

“不错,朱世伯,请恕晚辈今天在这里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盐业生意在平日是能赚钱的。但现今是战乱时期,在盐业这样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命脉产业上,你纵有官井盐产的股份,也卖不了高价钱。因为国民政府是不会让你这样的私人来私卖得利,它是要留给它自己发大财。你看,政府始终是从你或钟老板的手里以二角银圆一斤的价钱买入,然后在市场上以一块银圆一斤的价钱卖出。这中间有八角银圆的纯利润被政府拿走了,你冤不冤啊?

“而那二角银圆一斤的盐价,刨去工钱、灶钱等成本,又能剩下多少赚头?算了,不如且拿了我这一箱‘黄鱼’,用近水解近渴,把你的朱家大业在这一场大战乱中撑持过去,做成百年名企才是正道。世伯,是不是?”

“世侄,我并不眼红那八角银圆一斤的纯利润被政府以盐业税的名义拿走。他们毕竟是拿去充实国库对敌备战的。”

赵信全唇边的笑意愈来愈冷:“世伯,你把国民政府想得太廉洁太公正了!他们抽出的这八角银圆一斤的纯利润,只怕有一大半存进了高层那几个人在美国纽约银行的私人账户里。”

“哦?你的意思是指他们在化公为私、贪墨肆行?我朱万玄也就应该学他们的丑样一起大捞特捞?”朱万玄炯炯然正视着他,“可惜,我至少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这些事儿,我做不到。赵世侄,你记着:商人在国难当头之际若还念念想着发大财,那便是十足的奸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