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46
“启禀陛下, 郡主的车驾已于三日前抵京。”崔旺跪在这辆玉辂车的角落里,目光盯着膝下华贵的短绒刺银丝餮纹毯。
宣珩允靠坐在软垫上,一手撑头, 正全神贯注盯着掌中小瓷瓶。
那个精致的五彩瓷瓶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那是冰蚕在瓶中蠕动。历时半个月,黑衣骑竟真的于终南山谷底万年不化的雪里把这只虫子找着了。
找到它的时候, 它正在啃食一具冻尸的脸。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 未再说话。
对于楚明玥又去了那处荒宅, 他亦无动于衷。曾经,对于她这个举动,他是极为不悦的,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除了她, 一切都不重要。
崔旺静悄悄起身,退到马车外骖坐。
这辆玉辂车车身铜质,外用楠木覆裹,精雕瑞兽, 车左侧垂悬彩绘祥云腾龙纹的十二长旒, 华盖四周垂下二十四銮铃, 正肆意撞击出细碎声响。马车被八匹神骏拉着,正极速往东边方向去。
这是回京的方向。
崔旺的旁边,坐着化身车夫的禁军统领张辞水。
随驾朝臣的车马被他远远甩在后边,玉辂车前后, 是一队金甲战马的士兵护送, 为首那人是沈从言。
而在玉辂车后方, 唯有一辆普通马车跟着, 车里被马车颠得正眼冒金星的人,是一个发白无须的道人。
崔旺往后边马车看一眼,低声问:“张首领,陛下何故带一道人回京?”
元启帝南巡途中突然掉头返京,所有官员皆是疑惑。
张辞水目视前方一声长叹,“炼丹。”
“炼丹?”崔旺满面愕然,深感不能理解。
昔年秦皇武帝年迈不舍世间,四处求仙问药服丹以求长生,却是伤了根本。可当今陛下才二十二岁,刚入盛年,怎的就开始琢磨着炼丹了。
莫不是昭阳郡主休夫一事,给陛下打击过大?
张辞水耸了耸肩,一脸惆怅。
崔旺兀自呆滞一会儿,突然又问:“上次薛家设计陛下一事,陛下当真不追究了?”
不料张辞水闻言,愈发的惆怅,“薛家?呵,那个薛承贵以为他的好女婿保得住他,可笑,闻风鹤自顾不暇。”
“啊?”崔旺不解。
张辞水斟酌一瞬,寻思告诉崔大监也无妨,左右回了宫,崔大监是日日跟着陛下身旁近身伺候的。
“崔少卿已从河涧动身,赶回铜元郡,他这回受命查的就是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方市场的行径。”
河涧崔氏贩茶的生意,被崔家引以为傲的嫡孙亲手砍了个四分五裂,崔氏五房分家,将良田、铺子七七八八分得干净。
五房次日就将铺子尽数卖去,换了金银,直说是不孝崔氏子孙要拿崔家开刀以向皇上表衷心,卖铺子和崔家大房撇清关系以保命。
而崔司淮的堂兄,更是被崔司淮以欺压茶农的罪名押去洛京。
大树一朝被伐,长出的新枝便难再成气候。
“张首领的意思是……”崔旺压低声音道:“薛家无活路了?”
张辞水点了点头。
宣珩允的车驾在经过多个日夜不停的行驶之后,终于以最快速度抵达了洛京皇宫。
当宣珩允洗去尘土换上一身珠白缎面皇袍,坐在太极殿的书案后,太阳已经落山了,窗外响起夏虫的叫声。
尽管如此,宣珩允仍是连下数道旨意,针对茶农上京状告河涧崔氏一事,他破例命御史台谏议大夫陆仕良作此案主审。
仅仅三日时间,在未有任何证据及缘由的情况下,仅凭茶农一方说辞,六部、京兆尹等留京的诸多官员被罚下狱。
有年迈老臣上书,替下狱官员喊冤,元启帝于紫薇殿厉斥老臣庸碌无为三十载,当众遣他还乡养老。
至此,朝中官员惶恐不安,而伴驾出巡方归的官员则闭口缄言,对那批留京官员避而远之。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与往日的不同,元启帝不再把搜集而来的证据丢在诸人面前,以明理为君风,让受罚大臣辩无可辩。
他开始以专.制的皇权去压制诸人,用皇威让诸人闭嘴,他撕下那层儒雅谦和的伪装,露出独断专行的狠戾面孔。
有礼部官员议论昭阳郡主私带太医出洛京而未记册,此举不合礼制,此事被陛下知道,那二人被贬岭西梅县。
所有人都感受到陛下的喜怒不定,圣意成了悬于每个人头顶的一道雷电,不知道什么时候霹雳闪电就会落下,劈得人猝不及防、粉身碎骨。
回京的第七日,太监总管崔旺招呼着数个小太监,推着一口玄武石做得炼丹炉,从紫薇殿前的光华场路过,一路招摇过市,推进了陛下寝宫大明河宫。
与此同时,陛下带回一身份不明的道人居于后宫这事,亦不胫而走。
后宫里没了妖妃,却住进来了妖道。朝臣哗然,却不敢言。
而有胆量直谏的崔少卿尚在外省。众人私下一合计,于下朝后去了帝师谢俞府上。
次日,谢俞于紫薇殿欲撞柱死谏,求陛下赶妖道出宫。陛下大怒,竟是宣了禁卫将谢俞直接拖了出去。
本朝讲究刑不上大夫,且谢俞曾是太子恩师,元启帝此举,被内省起居官写入起居注,并作批注“陛下行止暴戾。”
这些,宣珩允全不作理会。
“昭阳郡主的婢女丹秋近日到太医署抓过几次药。”崔旺垂目,将此事禀于宣珩允。
宣珩允听罢,握紧手中帕子,他的指骨因为用力而绷成青白,血痨之症发病间隔会愈发频繁,他低低道出声。
“朕去看看她。”宣珩允从圈椅里起身就往外走。香炉里的瑞脑香飘出丝丝缕缕青烟。
“陛下,”崔旺犹豫开口:“这,您到了侯府说什么呢?”
宣珩允顿住,心尖上猛地一抽,惊觉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他想见楚明玥,想亲眼见到她现下如何了。
想到这里,他又往外走,崔旺只好快步跟着。
书案上厚厚的一沓奏折被弃于太极殿浓郁的香气里。
宣珩允离开太极殿,径直往大明河宫去。日光从西边照过来,照得他的影子又细又长。
大明河宫的正殿里,蓝衣白发的道士正围着丹炉转,他向宣珩允谏言,若要炼成丹药,须集齐风雨霜雪四象,而寻回的冰蚕要以梅上霜为食,净化七日。
至今日,还剩三日。
“还要多久。”宣珩允踏进大殿,面带愠色冷声问。
道人依旧缓声回答,并未被宣珩允赫住,甚至于宣珩允九五至尊的身份,他初次得知时亦未有惊慌,真的像极远离俗世的得道高人。
“回禀陛下,春日的雨水、秋末的白霜、盛冬瑞雪,崔大监皆已送到。如今还差风,贫道观天象,两日内有雨,雨前定会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