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阳(第2/11页)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点酒意与暖气,她喃喃地道:“阿靖,要不我也着甲吧,陪你去守城。”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李嶷那个小儿,还不至于妇孺皆兵。”
“可是还有崔倚和裴献……”她终于仰起脸,眼中盈盈似有泪光:“阿靖,要不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到南越去,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说道:“阿勉,我走不了了。”稍顿了一顿,他才道:“我打算令人将元郎送走,要不,你和元郎一起走吧。”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于是也不再相劝,只是默然举杯,又饮了一盏酒。
夕阳缓缓沉入大地,风声呜咽,寒意侵衣,连楼上摆放着的那些菊花的花瓣,都在风中瑟瑟摇动起来。
在宫墙之外,离皇城不远的崇仁坊内,正是顾祄的宅子。因为重阳将近的缘故,宅中院内,也放满了各色菊花。在顾祄书房之外,能工巧匠搭起花台,用菊花摆出各种样子,并用小盆菊花,在院中拼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寓意富贵万年。
赏菊本是清雅之事,顾祄因不肯依附孙靖,早就辞了官不做,此时科头跣足,穿着布衣,提了水桶,亲自执瓢在廊下给菊花浇水。西长京被围,京中人心惶惶,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待给菊花浇了一遍水,又抬头看了看天时,从家僮手中接过布巾擦手,忽见月洞门外,自己的第六女顾婉娘带着侍儿姗姗而至,一见到他,顾婉娘盈盈下拜,叫了一声:“爹爹。”
顾祄便道:“进来说话。”家僮连忙替二人推开房门,待顾祄与顾婉娘走入房中,家僮带上门,又与顾婉娘的侍女秋翠齐齐退走,远远守在院门口。
顾祄坐下之后,先取了一枚茶饼。顾婉娘连忙接过去,点起银笼子底下的银霜炭,先将茶饼剔作一分,就着炭火放在银笼子上烤了烤,然后用银辗将那一分茶饼细细碾碎,用茶箩子筛过,撇去渣滓,分别将茶末倒入两个茶盏中。然后再往小银壶里注入清泉水,将小银壶放在炭火上,待得沸时,往茶盏中放了一些盐末,这才提壶注水,一边注水,一边用银勺击打,令茶汤浮起细腻的沫饽,直到茶末与茶汤融为一体,这才恭敬地将茶奉与顾祄。
顾祄饮了一口茶汤,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点茶的功夫,学得颇有几分韵味了。”
顾婉娘不由莞尔一笑,说道:“那是爹爹抬爱。”
父女二人饮过茶汤,顾祄这才道:“六娘,若有门路,你愿不愿意冒险出城,见一见秦王?”
顾婉娘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有何不愿?但凭爹爹安排。”
顾祄不由微笑。
当初这顾婉娘从并州回到西长京,门上见她竟不告而返,虽是并州顾氏派族中耆老送归,但门上素来倨傲惯了,何曾将这位六小姐放在眼里,借口未得家中主母应允,不肯让这位六小姐进门。谁知这顾婉娘正色道:“我自并州而返,有关阖族存亡之要紧大事欲禀明郎君,汝等安敢阻挠。汝一仆尔,操持贱役,竟不予通传,按照家规,蔑视主人,敷衍塞责,该当何罪?”门上万想不到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俐齿起来,一时语塞,竟不敢再阻拦六小姐进门。
顾婉娘进了门之后,也不回后宅拜见主母,竟直奔顾祄的书房,只说了一句话,顾祄便屏退左右,与她长谈半日。从此阖家上下,便知后宅之中,唯有顾婉娘可以出入顾祄的书房,连顾祄的原配夫人薛氏,与他结缡二十余载,生得数子数女,也从来不被允许踏入这书房半步。因此薛夫人忍不住骂道:“老狐媚生得小狐猸,便没一个好种。”
话说得刻薄,只因顾婉娘的母亲原是舞姬出身,早就年老色衰,并不得宠,薛夫人心爱的小女儿贞娘行三,也只比顾婉娘大半岁罢了。因着顾贞娘不喜欢顾婉娘,薛夫人素日便也将顾婉娘当作野草一般践踏,万万没想到这顾婉娘去了并州几年,回来之后,竟然甚得顾祄看重。
其实当日顾婉娘闯到书房,一见到顾祄,便行礼如仪,道:“请爹爹宽恕则个,六娘擅作主张,将并州家中并城外庄子里的粮草,一并送与十七皇孙殿下了。”顾祄闻言,果然屏退左右,细问她并州城中的种种情形。顾婉娘本是当事之人,当下口齿清楚,话语伶俐,将李嶷如何在船中捉得韩立,又如何与定胜军相争,并李嶷其人种种,皆说得清楚,又道:“女儿这些时日,皆在并州,亲眼所见十七皇孙为人疏朗大方,能征善战,镇西军上下,尽皆服膺。如今十七皇孙已经收复无数州郡,天下半壁江山在握,民心所向,西长京已是囊中之物,孙靖虽一时骁勇,却不过坐困愁城而已。”
顾祄听了这么一番话,大感意外之余,不由得重新又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女儿,顾婉娘却是十分从容,神色自若,任他打量。
过得片刻,顾祄方才道:“婉娘,从前你在为父面前,从来没有这般说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顾婉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爹爹,从前您是国朝的太平相国,彼时做您的女儿,和如今做您的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祄心中微微一动,神色却仍旧是淡淡的,问道:“哦,如何不一样,你说说看。”
那顾婉娘柔声细语,说道:“从前做太平相国的女儿,只需要遵从父母,孝敬亲长,爱护手足,平时,针黹、赏花、玩月、抚琴、吟诗……即可。”
顾祄仍旧不动声色,问道:“那如今呢?”
顾婉娘道:“您为孙贼数次胁迫,仍旧不屈。京中士族,皆以父亲为典范,皇孙殿下提到父亲您,也满是敬佩之意。此时做您的女儿,自然要观时局,懂天下大势,为父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父亲觉得我一个小女儿略可堪用,婉娘便心满意足。”
顾祄闻得此言,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从容道:“倒是从前看错了你。”
顾婉娘亦是微微一笑,道:“父亲忧于国事,家中之事甚少关注,不然以父亲一双慧眼,如何谈得上看错。”
父女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自这一席谈话后,顾祄便常常叫了顾婉娘到书房说话,也因此之故,阖府上下,皆知这顾婉娘乃是最得郎君看重的,便是顾祄的长子顾砮,也没得顾祄如此这般指点。
也因此,今日顾祄问女儿愿不愿意冒险出城,那顾婉娘不假思索,就答愿意。
当下顾祄安排妥当。原来西长京被围了一月有余,但镇西军与定胜军为了诱降之故,却是围而不攻。城中民心惶惶,最开始听信了所谓伪帝认定西长京中皆是附逆,决意屠城之类的谣言,倒是上下一心,皆要艰守,后来秦王奉天子驾临城外,天子就驻跸在距离西长京不过三十里之外的行宫,秦王又遣使入京,称只杀孙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因此人心浮动,别说城中寻常百姓,便是孙靖任命的那些朝中大臣,此时也人心思变,起了种种心思。守城的本是孙靖亲将之师,除了禁军之外,还有朔西府兵。虽然那些上头的将领跟着孙靖在宫变之中将天家李氏阖族几乎屠戮殆尽,自知绝无可退,只能与孙靖一并踞城而战,但那些低阶的士卒,哪个不人心惶惶,都说城外的秦王乃是七杀星转世,不然,如何在雀鼠谷大破段兖十万大军?那可是十万大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