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第15/16页)

阿萤略一思量,说道:“放你走,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到了船上,就把解药扔下来。我担保,定胜军与镇西军,在十二个时辰里,绝不去追踪你,阻拦你,但是过了十二个时辰,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方才道:“阿萤,你还是相信我的。”

她却并不理睬他,只是用点漆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说:“如何?”

他散漫地站起身来,说道:“刚才那人说……”他用手指了指李嶷,似是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他的名字:“他说,你说的话,就是他说的话,我听着挺不乐意的,但是阿萤,你既然这样相信我,那我当然要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的话。”他微笑着注视着她:“我上船,就会把给节度使的解药扔下来,但是此刻,你要先服解药。”

她点一点头,阿恕上前,送上一瓶药粉,阿萤毫不犹豫,接过去服下,不再与他说话,只是吩咐桃子,立时按照阿恕的要求,替他们预备船只、马匹、干粮等物。李嶷本来心中担忧,见她面色如常,气息稳定,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程瑙站在她身侧,她每说一句话,程瑙就大声重复一遍,务必令庭中诸人听得清清楚楚。庭中诸人见程瑙如此,已经有七成信了其实她才是节度使的女儿,更兼她素日亦在军中行走,人人都是与她甚为熟稔的,只是做梦也没想过她会有这一层身份罢了。

当下一切诸物预备停当,李嶷唯恐有变,与阿萤一起,率人将柳承锋、阿恕等人送至码头,阿恕率人检查了船只,这才解开缆绳,缓缓离开码头。

柳承锋立在船头,只见李嶷与阿萤并肩站在码头上,李嶷紧紧牵着阿萤的手,另一只手里却仍旧执剑,似是害怕他突然扑过来,或是抢走阿萤似的,船只缓缓离开码头,阿萤的身形也渐渐远离,起初不过丈许,旋即变成了两丈,渐渐更远,更宽,他心中酸楚,知道此后山长水阔,再相见时,不知又是何种情形,阿萤却只是紧紧盯着他,直到船只越来越远,几乎已经快要到三丈,她才扬声喝道:“柳承锋!解药!”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名字呢,他无限怅然地想,终于略抬一抬手,阿恕会意,朝着码头上扔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李嶷早就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见瓷瓶掷出,立时飞身跃起,长剑一抄,就将那瓷瓶抄在剑锋上,一收回剑,拿起那小小的瓷瓶,里面果然是一颗药丸。

阿萤再不多言,李嶷亦是如此,两人双双掉转马头,回身策马就走,仿佛不屑一顾似的,浑不再理睬那渐行渐远,渐至江心的船只。

柳承锋无限怅然地望着那渐渐驰远的两人,阿萤还是相信他的,他在心里思量,说不出是苦是甜。其实,她并不是相信他,只是豪赌而已,她赌他不愿意与她做杀父仇人,她赌他还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相见,其实,她还是赌对了啊,她就是这样笃定。他心里无限酸楚,他这一生,全盘皆错,也全盘皆输,因为他确实不愿意做她的杀父仇人,他确实还希冀着有朝一日,可以再次相见。

江风猎猎,片刻后下起雨来,两岸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这绵绵的春雨中,他恍惚地举起手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红色的喜服。

杏花都已经落尽,哪怕他令人用丝帛做了花朵再粘上去,粘出了一整棵花树,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阿萤与李嶷快马驰回府中,桃子早已经与范医正一起,悉心替崔倚诊脉,只是这毒十分诡奇,两人商议了半晌,也不敢说有把握如何解毒。等阿萤拿回来柳承锋给的解药,桃子与范医正又想试一试那解药,但只一颗,也无从下手,最后还是阿萤拍板,说道:“给阿爹吃。”

桃子一咬牙一跺脚,撬开崔倚的牙关,拿了一盏清水,就将那丸药给崔倚灌下去。

众人提心吊胆,都守在榻前,过了大半个时辰,崔倚真的幽幽醒转了,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见众人都围在自己面前,尤其阿萤,两只眼睛里满是殷切,他勉力伸手,阿萤忙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唤了声:“阿爹……”

他转动眼珠,看到了李嶷,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阿萤忙将耳朵贴上去,只听他说的是:“秦王……是不是……欺负你了……”

阿萤忙道:“才没有!”

崔倚闭了闭眼睛,力气似乎更足了些,说话也渐渐有了中气:“那你为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阿萤想笑,但心里直发酸,捧着崔倚的手,说道:“他才不敢欺负我,他若是敢,阿爹再拿鞭子,抽他一顿!”

崔倚在桃子和范医正的精心调养之下,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又过了数日,崔倚终于康复如常,便在都护府中,大宴同袍。等所有将军都到了,崔倚神采奕奕,牵着阿萤的手,一起站在了诸人面前。

崔倚道:“昔日朝中以我无子,非要另赐我一位夫人。我与拙荆鹣鲽情深,所以生得这个女儿后,不愿朝中再赐婚,便上奏说生了个儿子,并给她取名崔琳。后来朝中时局变幻,就一直没有对诸同袍直言相告,崔琳其实是我的独女。”

这些话,程瑙其实那日已经说过一遍了,但由崔倚亲口对着众人说出来,分量自又不同,众人对望一眼,也明白崔倚今日为何携着女儿,宴请诸人。当下程瑙已经上前一步,叉手对阿萤行军礼,说道:“大小姐托名何校尉,在军中行走,所立功勋是我们都知道的,也是亲眼看见的,往后大小姐就是我程瑙的少主,我必视大小姐与节度使一般无二!”

诸将轰然附和,纷纷上前行礼,他们之前就知道何校尉足智多谋,公子的许多战略都是她从旁协助,心里其实是十分钦佩的。节度使虽然没有儿子,但有这样一个女儿,又与儿子何异?

当下众人开怀畅饮不提。

酒至半酣,阿萤却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她便也离席出来,四下一望,从檐角攀上屋顶,果然李嶷正坐在屋顶喝酒。

她笑道:“你为何在这里?”

他说道:“这里高啊,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她不由得一怔,只听敞开的厅堂里,传来众人饮宴欢笑,说话声,果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个极豪气的声音,似是张?,正在高声说话:“真是没想到,公子竟然不是节度使的儿子,校尉却是节度使的女儿,这可真是……比话本还有意思呢!说实话,我被镇西军的人俘了去,他们把揭硕人的箭镞拿出来,告诉我定胜军中有揭硕奸细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要跟镇西军拼命!我可真没想到,咱们定胜军会有揭硕的奸细,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镇西军想要诬陷咱们……给咱们泼脏水,可是后来小裴将军又亲自带着我,走到战场上细看,我翻来覆去,又想到我冲到公子身边之后的情形,说实话,那会儿我真有点不想活了……我真不愿意相信公子会和揭硕有什么勾结,咱们定胜军,不就是生来要跟揭硕打仗的吗?如果节度使的儿子,都是揭硕的奸细了,那我们这仗还怎么打?这不是被人从后头刺了一刀?不,当时我那心里,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