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花朝(第4/16页)

柳承锋本来不肯,但窦烆劝说再三,又搬出崔倚从前的教诲来,因为柳承锋体弱,崔倚素来令他爱惜身体,军中上下皆是知道的,柳承锋这才勉强答应,但仍留下阿恕,若是崔倚苏醒,或是崔倚病情有什么变化,好立时就报与自己得知。

他回到自己房中,却是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竟然一夜无梦,甚是香甜。等他醒来,阿恕也已经回来了,柳承锋正在家僮的服侍下盥洗,见阿恕回来,便接过布巾,擦一擦手,挥手令众人退下。

阿恕待众人退出屋子,方才低声道:“公子请放心,那些将军们,并未起疑心。”

柳承锋沉默了片刻,说道:“军中还有何人知道阿萤的身份?”

阿恕道:“史昭去年已经死了,还有程瑙,但他远在营州,派去的人,估计也快得手了。”

柳承锋并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他的生父柳安,原是边地有名的富贾,他的生母却是马夫的女儿,并非柳安明媒正娶之妻,甚至连个妾都算不上,后来更被柳安典卖给了胡人,从此不知所踪。他因为自幼生得聪明伶俐,柳安按照家族中的排辈,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柳承锋,但在柳家,主母对他也是非打即骂,恨不得将他逐出家去。后来揭硕来袭,柳家阖家被杀,只有他因年幼逃过一劫,后来阴差阳错,被阿萤救了,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在荒野里躲了三天三夜,他本来受了伤,发着高热,是阿萤细心,给他找吃的,照料他,敌人来袭的时候,拖着他藏在污渠里,他才能活下来。

那时候他就想,虽然她全身同自己一样污糟糟的,但她的眼睛真亮,就像是精灵,不,像天上的小仙子。自己被她救了,要用这一生去报答她。

所以后来崔倚问他,愿不愿意代替她,做自己儿子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哪怕后来他被揭硕人下毒,从此不能习武,常常缠绵病榻,他心里还是欢喜的,毕竟,揭硕人原本是冲着她来的啊,如果不是他中毒,那就该当是她了,中毒之后如同万蚁咬噬,难受得他死去活来,每到秋冬,更是咳喘得痛苦万分,但他是心甘情愿的。如果这般痛苦是他承受,他甘之如饴,毕竟,他不能想,换作是她中毒,承受这一切,自己大约会更痛苦更难受千倍万倍吧。

他也曾偷偷幻想,等到她嫁给他的时候,那时候,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日子了,哪怕只要过一天,他也觉得死而无憾。

他自嘲地笑笑,心想,只怕此时此刻,阿萤恨他入骨,毕竟她是那样聪明啊,好些事,她想一想,只怕就会猜出来了。

但是,无所谓了,他前所未有地轻松,也前所未有地满意,反正如今他是要与她成亲的了,她哪怕恼他恨他,等到成亲之后,他再好好待她就是了,毕竟自己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唯有自己,才能令她过得幸福。

柳承锋整理好衣衫,先去看了崔倚,他仍旧是昏迷不醒,这种毒药,极其酷烈,现在崔倚还暂时不能死,他还没有亲眼看着自己与阿萤拜堂成亲呢,再说如果他此时就死了,自己就要守孝三年,那就要等三年后才能与阿萤成亲了,三年,实在是太久了,他等不及了。

柳承锋跪在崔倚榻前,亲自拿细软的布巾,替崔倚擦了脸,又接过汤药,慢慢一勺一勺,喂崔倚吃药,崔倚已经不知吞咽,所以只能用筷子撬开牙关,然后再慢慢喂进去。但是柳承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无比愉悦,也无比欢欣,这一切都按照他计划好的那般,一步步实施。只是可惜,没能弄死李嶷,不过也没关系,现在定胜军上下,都认定是李嶷下毒,害得崔倚如此,如果李嶷敢来攻城,军中上下,必定会与他决一死战的。

等喂崔倚吃过药,又与诸将商议过一些军事,他这才从崔倚院中出来,刚走到几丈远,远远只见阿恕迎上来,低声告诉他:“璃公子知道节度使病了,率着人马直奔长州来了,说是要探病。”

他不禁冷笑一声,崔璃?这个堂兄,一贯蠢蠢欲动,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自己身世的风声,现在得知崔倚病了,只怕探病是假,想来拉拢人心,甚至,想趁乱浑水摸鱼,取自己而代之,也不一定。

他整了整衣袖,衣袖上还有浓烈的药味,是适才给崔倚喂药的时候,不小心洒上去的,他素性爱洁,很多衣服哪怕略有污渍,便要脱下来换洗,甚至就抛却不要了。崔倚素来宠他,何况节度使皆是持节封疆的大吏,实质上的一方诸侯,不作出种种奢靡之态,朝中只怕会更为忌惮,所以他的作派,从来是一等一的富贵泼天,但今天,他只觉得袖上的药味赏心悦目,他漫不经心地对阿恕说道:“那个蠢材,既然他要来,就让他来吧。”

阿恕轻声应了一声是,柳承锋举头望了望,辛夷花已经开得败了,紫红色的花瓣几经风雨,如一盏盏残破的小灯笼,杏花开得正盛,如云如霞。他记得阿萤的院子里,是有一树杏花的,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多么美的春天啊,他有一管玉笛,本是从营州带出来的,不知收到了何处,从前这些细务,都是陈醒管着的,想到陈醒,他的心情有几分阴郁,在黑水滩的时候,他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在阴曹地府,但是并没有,黑水滩之战,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包括对他忠心耿耿的陈醒,但是他还是活了过来。

等再过些时日,他心里十分遗憾地想,毕竟如今崔倚病着,自己也还没与阿萤成亲,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命人先将那管玉笛找出来,等再过些时日,再在杏花树下,吹奏玉笛给阿萤听。她极擅抚琴,其实琴棋书画,她都是学过的,而且学得极好,如果自己吹笛,阿萤抚琴,相奏相和,夫唱妇随,那可真是再和美不过,再温馨不过,也再圆满不过,只是可惜,还要再等些时日,就怕那时候,杏花就已经谢了呢,不过,杏花谢了还有桃花,桃花树下,抚琴吹笛,也是极美的。

他愉悦地想。

何校尉这几日,过得十分煎熬,她思前想后,虽将事情猜测出了七七八八,心中却极为难受,更不知为何,咳嗽之疾又渐渐发作,最终又开始咯血,桃子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范医正本来住在都护府中,每日诊脉,替阿萤精心调养,那病势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但骤起生变,不知道柳承锋有没有将范医正杀死,或是将他驱走,桃子觉得公子像是中了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也不敢告诉公子让范医正来替校尉诊脉,唯恐公子以此来胁迫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