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寒(第7/14页)
她不住冷笑,被描画精致的眼角里噙着一抹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他说道:“我答应过你三次相让,这是第一次。”
“我不用你让。”她又重复了一遍,“有本事你杀了我。”
李嶷将剑插回鞘中,自顾自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铺到地上,和衣躺下,将被子折起来一半盖住自己,背对着床,就那样睡下了。
她怔怔地看了片刻,也收起剑,和衣在床上躺下,翻过身,背对着地上的他。
殿中的红烛,一滴滴,缓缓滴落着烛泪。
她躺在床上,这床围三面都是绣花的帐幔,还有一面她也懒得去放下来。她躺着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方的绣花,因为办喜事,这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浓艳重彩,花也绣得繁复,里面还用了金线,也不知道绣了几十几百种花样,她睁大了眼睛,看了好久好久,毫无睡意。
她知道李嶷也没有睡着,他的呼吸声一直很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却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在想从前的他们。真好啊,那时候,美好得就像前世一般,又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窗纱终于透出一缕鱼肚白,地上躺着的李嶷忽然起身,也不言语,把外裳都解开扔在一旁,拿着被子就上床睡下了,崔琳本来就醒着,听着他上床的动静,也一动未动,幸好这张床甚是阔大,既使睡了两个人,中间亦隔着老远。
又过了片刻,殿宇外有了宫人们轻轻的走动声,旋即,便有人在殿门外恭声唤了两声“殿下”,只因今日一早,太子与太子妃理应入宫去拜见皇帝及皇后,所以女官早早便来提醒。
李嶷素来耳聪目慧,何况压根也没睡着,当即就答应了一声,殿门被打开,宫娥们鱼贯而入,捧着洗漱所用的诸物。李嶷匆匆盥洗,又到后殿去更衣,崔琳则比他要繁复很多,今日太子妃可算是新妇拜见舅姑,故而还是按品秩的大妆,足足又是一个多时辰,等她梳妆好,李嶷这才同她一起出东宫。
仍旧是他骑马,她乘辇,到了南薰殿外,皇后早早就命人迎了出来,皇帝纵然有万般的不满,想起皇后的劝说,还是在脸上装出了三分和气,并两分笑意。等崔琳行完了拜礼,皇帝与皇后又赐下些东西,不外乎衣裳、首饰、用器等。
皇后笑道:“太子妃是新妇,宫中多有规矩,东宫里事务也甚是繁琐,我身边的赵女使,颇为得力,便将她赐予东宫,服侍太子妃。”
说着,赵女使便上前,对崔琳与李嶷行礼。
崔琳倒是客客气气,只说道:“多谢母后体恤。”反倒是李嶷道:“母后,东宫里人多得很,服侍太子妃的女官、宫女,林林总总,不下百十人。既然是母后身边得力的人,何必要赐出来,还是留在母后身边吧。”
皇后笑道:“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做新妇的难处,若没有一个得力的女官帮衬,不知道要多费多少力气和心思。既给了太子妃,太子便不要推辞吧。”
李嶷只得应了声“是”。
等到从南薰殿中出来,赵女使已和东宫的人一起,恭恭敬敬站在车辇前,等待太子妃上辇。李嶷见崔琳径直朝车辇走去,叫了一声:“阿萤。”
她恍若未闻,还是身边侍女提醒,方才停步,转过头来看着他。身边簇拥的都是人,李嶷忍了一忍,挥手斥退:“你们就留在这里,我有话跟太子妃说。”
众人都躬身退向了远处的车辇,等这些人走远,他才又叫了一声:“阿萤。”
这次她倒是看了他一眼,他说道:“皇后赐给你女使,明显有监视之意,你为何毫不推脱,痛快答应?”她倒是心平气和,不徐不急地道:“母后是一片好心,殿下想左了。”
他看着她,她今日着盛妆,钿钗礼衣,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酽妆,九支钿钗在她发髻间颤颤巍巍,更衬得她唇如丹朱,长眉入鬓,但是她的眼是微冷的,像山中的幽潭。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说:“阿萤,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她反倒对着他笑了笑:“殿下若是想我笑,我会笑的。”
他心如刀割,又说了一句:“阿萤……你若是恨我,跟昨晚一样,拿剑刺我便是了,你别这样对着我笑。”
“我为什么要拿剑刺你,我又打不赢,统共才三次相让,只剩下两次了。”她语气平静,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事,字字句句,却是诛心,“我阿爹现在已经像个小孩子了,既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记得定胜军其实已经没有了,每天都念叨着要去大营里看看……”说到此处,她甚至又笑了一笑:“殿下要娶我,现在已经娶了,殿下要我做太子妃,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殿下若还想,我好似从前心悦十七郎一样,心悦殿下,那恐怕是,不能了。”
说完,她转过身,径直朝车辇走去。南薰殿前的横街,本来没有含元殿前的横街宽阔,但长风呜咽,远处殿宇的琉璃瓦上,犹带着前几日未化完的残雪,风打着卷,扑在身上,却是彻骨一样的寒冷。
太子大婚,按从前的惯例,有十天的休沐,六部也格外识趣,纵然皇帝已经不怎么理事,实质是太子在监国,但这几天,哪怕真有天大的事也全按了下来,不去打扰新婚燕尔的太子殿下。
于是李嶷反倒长日无聊,无所事事。新婚第一天的下午,就换了衣服,微服出宫去了。裴源早就牵了马,在东宫外等他,两人翻身上马,一直驰马出城到河滩。
自崔倚病后,他们常常到这里来。今日的太阳好,虽然背阴处还积着残雪,但向阳处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只见崔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看着河水。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身布衣的张㓽。自从定胜军被裁撤之后,张㓽说道:“我是节度使带出来的,只会打仗,节度使在哪里,我在哪里,便是不打仗了,节度使也要有人伺候的。”从此便换了布衣,自崔倚病后,更是忠心耿耿,须臾不离左右。
因为李嶷常来,此刻他与裴源走近,张㓽也只点了点头,微作示意,反倒是裴源问道:“今日节度使好些了吗?”张㓽摇了摇头,本想叹口气,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搔了搔自己的胡子。
李嶷早就走到了崔倚面前,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叫了一声“节度使”,他还是用的从前的称呼,崔倚却恍若未闻,过了许久之后,才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啊?”
其实自他病后,李嶷几乎每日都会来看他,只是他已经不太记得人,也不太记得事,所以每次见了,总会这么问。见李嶷不答,崔倚便随手拿起倚在石边的拐杖,有些艰难地拄杖站起来,李嶷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