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8页)

马邑龙暗暗发誓,明天,明天一定弥补,让她满意。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许诺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个电话,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电话,把一切都毁了!

这次不同,他一进门,还没“哎嘿”完,音乐声却先响了起来,像是有支乐队躲在什么地方,要庆贺他们的团聚。当然,不是什么乐队,是手机的铃声。现在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啊,一首极其欢快的乐曲!他只好又踅回去,将凌立忘在沙发上的手机拿了起来。为了不让它再响下去,又摁了接听键。

以前也没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凌立有事的话,他就替她接听。换过来,凌立也可以接他的电话。他们俩对手机没附加条件,几乎都是公开的,没什么秘密可言。

但这次不对劲。他刚按下接听键,还没“喂”一声,对方声音先过来了:亲爱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外。

他自然也用英语回答:对不起,我不是你亲爱的!你是谁?

这时,凌立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跟救火队员一样,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手机,嘭地将手机盖关闭,然后火冒三丈地质问他,为什么接她的电话?你就不能绅士一点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人?你问人家是谁干吗?有你这么问的吗?

一连串的问号,把他砸蒙了。他先是惊愕,后来被凌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了,两个人唇枪舌剑起来:接你一个电话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说了,以前怎么能接,现在就不能了?你通知过我吗?你有什么密要保?我问一句怎么不行?何况是他先说的,什么人跟你这么亲密?你没做亏心事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坦然就是了你!怎么我没火你倒先火起来了?

我怎么不坦然了?我跟戴维不过是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凌立脸上苍白,全身有点打战。

工作中认识?工作中无非是同事,能叫“亲爱的”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习惯,再说,我不能交这样的朋友吗?凌立激动起来时,声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哑。

人家老外有这习惯,那是老外!咱中国人没这习惯!再说,习不习惯且不管,你想过没有,这里是军事禁区,你跟一个外国人瞎交什么朋友?你不知道你老公是什么身份?你知道现在泄密多严重?

凌立几乎要吼叫了,说,你别拿什么泄密、禁区吓唬人!你这里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对外开放吗?我交一个老外朋友,威胁到你们什么?

假如马邑龙这会儿打住,不再往下说,事情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话赶到这里,想刹也刹不住,口气严厉,不乏霸道,语速快得中间连个逗号都没有了。他说到我这里来的老外,都在我们视野之内,也是我们所能掌控的!谁知道你那个老外是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他的背景、历史、个人情况你都清楚吗?他跟你交往是什么目的——不会没一点目的吧?凭你凌立长相、气质。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了,没有让你过上优雅的日子,算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什么优雅?什么绅士?认识一个什么狗屁老外就优雅了?他们给你开门,替你穿外套,吃个西餐就算绅士了?你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还看不透?但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到这里来,跟老外接触得这么亲密,不合适!这点常识你不会不懂。到时候,你怎么掉进去都不知道。说完最后这几句,马邑龙像爬过了一道坡,到了平坦地里,不那么喘急了。

谢谢你,把我当成特务,我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技能。凌立说完,顿住,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冷,笑完后,口气也平缓多了,不再叫嚷了,平心静气地把话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说,今晚你终于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意思了,真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放心吧,我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让我让位。你连跟我散步都要为人家着想,这是什么感情?你以为你拿一句对不起就能对我交代了吗?你以为我真是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吗?

凌立这些话,说得他心里阵阵发寒。她说的没错,自从炳华去世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记得那天傍晚,换好便服,都要跟着凌立出门去了,他临时生生地改变了主意,装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做了,眼下、必须、马上把手头的活都停下,去处理这件事。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说:你先走吧,我,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再说。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可能不失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以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响不了他和凌立之间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却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和伤害。这个“别人”,尽管不会知道这一点,但他愿意这样去为“别人”着想。这个大院,地盘不大,谁看不见谁呢?所以,他只好放弃和凌立散步这一习惯。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凌立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凌立不仅看在眼里,还记在了心里。

你扯哪儿去啦?马邑龙突然也笑起来,好像凌立刚才在说笑话。

凌立没看他,把头昂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吗?我是傻,我是够傻的。凌立目光瞟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的确,这次来我是抱了点幻想,想跟你和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为儿子想想吧。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这么想。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这一刻,他们俩都意识到,这一场争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场来得更剧烈更决绝,完全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这一晚,他们没有睡觉,各自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仿佛要以这种形式告别过去,告别曾经有过的爱情,告别他们共同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都黯然、绝望,像遭受了一场毫无防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样可怕,能毁的都毁了,剩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惨状。

当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军号唤醒的时候,马邑龙知道一切都不复从前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工作没有结束,今天还得继续。他起身对凌立说,你去睡一觉吧,我一会儿要进沟,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凌立没看他,却闭上眼睛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最后这个“了”,让他感觉一股冰凉的沮丧透过全身,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临出门前,总会先和她:吻别。但这次他做不出来,他也知道,凌立是不会再让他吻的。吻,对他们已经不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