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篇篇情

钱枫到家的时候,客厅里一片漆黑,不见往常陈秀娥夸张做作的叫声:“老公,你回来啦!”他有点纳闷,先是到自己房间张了一张,没有人,接着犹豫了一下,想去敲钱佳玥的门。

没想到陈老太却开了门,叫了他一声。钱枫赶紧应下来:“妈,你还没睡啊?”今天搭档有事,他多开了两个钟头,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往常这个时候,陈老太早就睡了。

陈老太唉声叹息,如此这般把事情表了一下,最后皱着眉:“你看这个阿娥,这么大年纪还玩离家出走!”钱枫“唉唉”地应了。

钱佳玥在自己房间竖着耳朵听,心里心惊肉跳。前两个钟头,她还蛮肚子怨气在怪老妈,但天渐渐黑下来,时间分秒过去,没有听到那让人心烦的叽喳声,她渐渐也有点担心。于是,当听到钱枫说:“妈,你放心,我去找她,她跑不远的,你别担心了。”钱佳玥也一颗心回到了肚子里。虽然陈末三番四次对她描绘,上大学后离开家的自由生活,也让钱佳玥心向往之,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一个需要父母存在才感到安心的小朋友。

钱枫敲了敲门进来,钱佳玥强装镇定,觉得爸爸的目光刺在自己背脊上。钱枫性格温和宽厚,钱佳玥从来不怕他,也和他亲近,但今天,总是她把妈妈气走的。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钱枫走到女儿身边,望着她的侧脸。橘黄的台灯光照在钱佳玥脸上,晶莹剔透。忽然之间,那个自己牵在手里的小姑娘就那么大了。

“嗯,”钱佳玥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看钱枫,“不是很理想。”

“外婆跟我说了,”钱枫宽慰女儿,“高中不像初中,你现在又到市重点了,考到十几名很不错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听到钱枫这样的安慰,钱佳玥鼻子有点酸,从前这个话,一直是陈秀娥说的。在这个家里,钱枫和陈秀娥一直对她成绩没有任何要求,钱佳玥一门心思的争上游,主要是为了陈老太的望孙成凤。两个那么优秀的儿子,天高海阔,几年不能见一面。当教授了,做工程师了,升职了,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能看着钱佳玥:“宝宝争气,像舅舅。”

初二有段时间,钱佳玥数学突然一落千丈,几次测验一直在70多分徘徊,还考出过不及格这样的佳绩。陈老太翻着她的考卷,虽然没说什么,但钱佳玥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是陈秀娥说:“不及格就不及格,一次呀,有什么呢?下次好好考。”陈老太白她一眼:“初二了,马上升初三了,要考高中了!”陈秀娥还是不着五六:“考高中就考高中好来!小孩又不是自己不努力,努力了还考不好,怪谁啊?高中考不上上技校,出来上班,不见得活不下去咯!”陈老太忿忿:“你自己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不要教坏宝宝!”“我女儿哎!我亲生的,我会教坏她啊?”陈秀娥不服输。

钱佳玥虽然心里认同陈老太,觉得自己不能和“2分笨蛋”陈秀娥同流合污,但听了那场争吵,忽然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渐渐成绩也恢复了正常。

“同学里厉害的人多,不要老是跟别人比,做好自己就好了,”钱枫继续宽慰她。

钱佳玥眼眶一热。但装作看英语书,依旧不跟钱枫对视。

钱枫站了一会儿,看女儿专心看书,就往外走。临出房门想了想,终于说了想说的话:“等下妈妈回来了,你就别跟她生气了。你妈妈也是想关心你,不是故意的,你别怪她。”

钱佳玥“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窗外黑漆漆的,偶尔有几声犬吠。钱佳玥听着钱枫的脚步远去,渐渐在楼下小区的路灯下,留下一串清脆。

她把日记本打开,手捏着那封不算情书的情书。陈秀娥走后,钱佳玥仔细把信拿出来看过,信里她之前夹的那根头发还在,由此断定陈秀娥还没来得及看信。这让她大松了一口气。她不能想象,如果这个秘密被陈秀娥发现,会怎么样。陈秀娥是不会骂她,按她花痴的性格,说不定还要怂恿钱佳玥给她出谋划策。

陈秀娥想死要跟钱佳玥做“朋友”了,这是她绝佳展示自己当妈与众不同的机会,但问题是——哪个十几岁的小孩想跟父母当朋友?怪都怪死了!而且陈秀娥这个大喇叭,说不定还要自说自话跑去跟肖涵和关爱萍嘀嘀咕咕。想到这里,钱佳玥心烦意乱。

钱佳玥把订正完的英语考卷推到一边,打开了收音机。调到101.7,《篇篇情》主持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说来奇怪,卡门向她推荐电台节目好几年了,但她从来没真的听过。但上了高一后,钱佳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地懂她。陈末不能、卡门不能、家人当然更不能,连肖涵,她都不确定能不能。而这时深夜里的电台节目,仿佛就像一扇窗。那些伤春悲秋的文章,那些爱恨情仇的歌曲,主持人的温暖和夜色的低沉,一声声刻到心里,仿佛是为了她一个人播放。

十五岁的钱佳玥,前所未有的孤独,但也前所未有地,沉浸在这孤独里,希望永不结束。

钱枫的心里是焦急的。陈秀娥已经出门三个多小时了,炒股票的BP机也没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是有数自己这个老婆的,饿死自己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但是,保不齐想回家但是迷路了呢?在曹杨这块荡他不担心,但跑出了苏州河的边界,陈秀娥自己就是个乡下人。每次坐钱枫的车去浦东去市区,就要张大嘴巴:“啊,上海现在是这个样子的啊?”

他的双腿不闲,从家附近开始找起,还跑了几家陈秀娥小姐妹的家,谎称来接她打麻将回家。但一无所获。就在心里已经升起不祥预感的时候,在最后一站小公园外,钱枫终于看见了那个让他舒一口气的身影。

陈秀娥的身影在角落里,半张脸在路灯里,半张在路灯外。路灯里的半张,一片肃穆安详,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

“哎,”钱枫走近她身边,笑起来,“晚饭也不吃,吃西北风肚子就饱了啊?”

陈秀娥看到他,原来还有几分端庄的脸,忽然一下子变了。“哇啦”一下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往钱枫身上蹭。

“我被欺负死了你知道伐?”陈秀娥的尖叫划破夜色,把远处另外几对谈恋爱的小年轻吓走了。

钱枫听她“哆哆哆”说个没完,只能任她又哭又叫。末了,像哄孩子一样哄她:“那你是不好,小孩的日记,你去翻她干嘛呢?”

“我不翻?我不翻她日记,她跟我说什么了啊?”陈秀娥又一串眼泪落下来,“我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现在对我一张脸板进板出,问问她什么,都一副你又不懂的,你烦死了的样子。我帮她整理房间呀,正好抽屉没关,那么我就顺便看一下咯?真的像做贼一样,又要防着老的,又要防着小的,一面都还没看完,就被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