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宫计(第7/9页)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儿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儿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就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切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

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么?”

尔岚:“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野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

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