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竹溪一民夫(上)(第2/3页)

官兵老爷火气大冒,将佩刀拔了出来,看着便是要一刀将流贼砍死。李重二半低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劝了官兵一句,说道:“老爷……这狗流贼首级值钱得很,县老爷肯定想要活的,何苦脏了老爷的快刀。”

官兵老爷大概想到活捉一名真流贼并不容易,便将刀收回鞘中。但随即又盯住李重二,坏笑两声,说道:“嘿,你小子给流贼开脱,我看八成是通贼了,一并抓去县牢关了!”

李重二心中一惊,他是知道官兵“杀良冒功”这一优良传统的。知道官兵老爷说这种话,绝不是开玩笑,像他这样的民夫,随手一刀杀了也没人会管的。

他赶忙跪下,连连磕头,叫喊道:“老爷代代公侯,小的鞍前马后伺候老爷,怎么会和贼人有瓜葛!”

“哼。”官兵老爷冷哼一声,一脚踩在李重二的背上,说道:“你好好孝敬老爷,自然没事……你懂吧,好好孝敬老爷!”

这所谓的孝敬,自然是要求李重二上供点什么。可他区区一个民夫,身无余钱,又能做什么呢?

李重二都顾不上背上被踏一脚的耻辱,头疼欲裂。正在此时,那跪在地上的流贼,突然发力,挣脱了身上草草捆绑的两根绳子,向前猛地冲了过来。

流贼双眼桀骜,满是野性难驯的杀气。他嘶吼一声,撞向官兵,但却先撞到了跪在官兵老爷面前的李重二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狗贼!还想搞老子!”趁着流贼被李重二挡了一下的工夫,官兵赶忙将快刀拔出,冲上前去,一刀砍了流贼的脑袋,溅得满街是血。

流贼掉了脑袋的尸体,压到李重二的身上。他大口喘着气,将尸体推开,口中连连叫道:“老爷无碍吧”“老爷无碍吧”。

官兵老爷将沾满人血的长刀,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对李重二说道:“算你还有点眼力见儿,快滚吧。”

李重二跪在地上,却暗暗心惊。他感觉到自己怀中多出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刚刚趁着被流贼尸体压住的时候,他伸手到怀里摸了一把,可以明确感觉到,那是一把短刀——难不成是刚刚流贼撞倒他的时候,悄悄塞进来的?

这时候周围的县民也越聚越多了,他们倒不是在看热闹。竹溪县里的百姓早已是饿得人人双眼发绿。此时见到流贼被杀,他们便一拥而上,争抢那流贼的尸体,甚至还有几人干脆便在大街上啃咬起了尸体。

这些在极度饥饿下,丧失理智的普通百姓,此时就像是最肮脏的野兽一样。

他们用牙齿和指甲将那流贼的身体撕裂,血液和内脏流淌一地,人们甚至不顾从胃里流淌出的秽物,争先恐后,仿佛抢夺珍馐一般,把那些红白之物塞进了嘴里。

人饿到极点的时候,什么道德法律都成了虚文。

竹溪县位在鄂、渝、陕交界的郧阳府,郧阳山区丘陵密布,山谷之间又夹杂有不少可以耕种的谷地和梯田。

但自去岁以来,中原旱、蝗肆虐,到今年也丝毫没有好转的样子。郧阳一带土地本就十分贫瘠,遭此大灾,米、麦一斗居然激增到千钱以上,不要说是一般的平民了,便是侈云富贵之家,也都要兼食山蔬野菜,才能饱腹。

竹溪县在郧阳府中,更是属于下等恶县。去年耕稼所种的粮食,收成几乎不到往年的四分之一。县民争食人脯,早成了家常便饭。

自从李重二到竹溪以来,这等争着吃贼人尸首的场面,他也看过好多回了。从最初的作呕到如今的麻木,他能控制的,也只有不让自己参与其中罢了。

甚至有些时候,当李重二在繁重的苦役之下,实在累极、饿极的时候,看着荒野地上被饥民剖而食之、内脏流淌一地的饿殍[è piǎo]尸体时。他心下竟然也会产生几分食欲——细细想来,便是李重二自己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了。

易子而食,史书里简单的四个字,在现实中是何等残酷恐怖的场面。

李重二这几天,见过了父母食子女的场景,也见过了子女食父母的场景。至于朋友、乡邻互食的,也不乏少数。

竹溪县城里,一到晚上,中夜彷徨的时候,他在半睡半醒间,总能听到呼号哭救的声音。然而一到早上,街头也总能看到,被弃置于地的人骨。

这是人间地狱吗?

不,这只是崇祯十二年的大明,十分平常的一幕罢了。

当地狱成为日常,李重二真要痛哭,老子虽然是明粉,怎么就倒霉到这个份上,全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惨的穿越者吗?

可怜自己当年在论坛和某问答分享网站,整日给崇祯洗地。现在真穿越到了明朝,还要在食人现场洗地,将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正当县民们吃饱喝足散去后,与李重二关系比较好的另一位民夫,同样来自米脂的白有财靠了过来,一脸神秘说着陕北方言,“后娃,这个人我认识。”

“盖老你说什么胡话呢?这人是流贼啊。”李重二愣了一下,他倒想起来,最近流窜郧阳周边的这股流贼,据说就是从陕西流窜出来的,那倒确实有可能和陕北出身的白有财认识。

白有财也是米脂人,被抓去做民夫后,便是连自家婆姨都跟人跑了,因此被周围人调侃称为盖老,在陕北方言里盖老算是个不轻不重的骂人话了,专指那种没什么骨气的婆妈汉子。

“我晓得,那人也姓李,是我们寨的,我看着就脸熟,一听他讲话就知道,确实是我老乡。”

白有财一边帮着李重二收拾残局,一边回忆了起来,他倒是没什么别的心思,大抵只是看到曾经认识的老乡成了流贼,又被官兵俘杀,最后成了一堆饥民的腹中餐,忍不住便要感慨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民夫生活折磨到半疯的李重二,却从中听到了一点别样味道。

李重二压低了声音,贴近了白有财,问道:“你们寨的?我还不知道盖老你是哪的人呢?莫不是继迁寨的?”

白有财回头瞟了李重二一眼,回答道:“是啊,米脂继迁寨啊,怎么,我之前跟后娃已经讲过了吗?我怎么记不得这回事。”

米脂李继迁寨。③

这几个字立即便激活了李重二麻木的神经,他对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了,对明史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就应该听过这个地名:因为这正是明末农民起义军的头号领袖人物,李自成的出生地。

李重二当年还在某问答分享网站活跃的时候,就跟人争吵过李自成到底是不是汉族罪人的问题。当时就有人说李自成出生在李继迁寨,压根就不是汉人,而是党项人,和老汗努尔哈赤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