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北京回去不到一个月,乔琳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发过来几张照片,小小的一团,手脚却很长。沈皓明看了两眼说,跟你长得有点像。

那个月许妍很忙。台里在筹备一个新节目,过年的时候开播。每天连着录十来个小时,一段话反复说。这期间她去过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没在,只有于岚和几个太太在打麻将。许妍替了几圈,输掉六千块。临走时于岚说,咱们过年再打。许妍想,这倒是个讨于岚开心的法子,于是她说服沈皓明过年不去苏梅岛,而是留下陪他爸妈。到时没准还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许妍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傍晚。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买了一堆烟火。回来的路上有点下雨,据说到了后半夜会转成雪,气温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让人有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手机响了,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当时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里,指挥保姆把兰花搬到屋里去。沈皓辰也被喊来帮忙,许妍觉得让他干点体力活有好处,至少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他撇了撇嘴,说这些花可真丑。她双手插腰看着他,你觉得什么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让沈皓辰把面前这一盆搬到客厅,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她妈妈。在那边大声嚎哭,告诉她乔琳自杀了,晚上一个人出门,跳进了城边的那条河。还在抢救吗,还在抢救吗,她连着问了好几遍。她妈妈说是昨天的事,人已经没了。许妍挂断了电话。

周围一片寂静。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兰花往外走。

天气湿漉漉的,好像已经下雪了,有些凉飕飕的东西,仿佛带着爪子,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头皮。她伸出手,想触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声,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转。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过来,看着她脚边的花盆。哈哈,他有点得意地说,假花就不会摔成稀巴烂。走开,她冲着他喊,蹲下把兰花从碎瓷片里捡起来。沈皓辰吓坏了,站在那里没有动。许妍敛起兰花磕了磕土,抱着它们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驶出了别墅区的大门。窗外是呼啸的大风,雪花如同决绝的蛾,砸在挡风玻璃上。她紧握方向盘,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悠,她蹙着眉头,盯着前面的路。为什么乔琳要这样做?她感到很愤怒,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回去等着她的消息。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车子冲下高速,擦着一辆卡车开过去,横冲直撞地拐了几个弯,在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停住。她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锐的鸣响,她不是说会想办法的吗,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声哭起来。

手机在旁边座椅上响了好几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里,等屏幕最终暗下去的时候,才对着它喃喃地说,我姐姐死了。

她没有回去参加追悼会。

除夕夜下着小雪。她站在院子门口,看沈皓明点着了烟花。她仰起头,望着光焰绽放,坠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几片雪落在她的脸上。

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乔琳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们?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还有她爸爸的咒骂声,盆碗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她妈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许妍表达需要。再过几天吧,她回答。你永远都别回来!她爸爸吼了一声,电话挂断了。

许妍一直没有回泰安。她心里有股怒气无法消退。她觉得乔琳不理解她,不相信她,甚至根本不希望她过得好。她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永远感到内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怒气有效地抑制了悲伤,使她可以正常入睡。

四月的一天,她去沈皓明家吃晚饭。那天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吃了巴黎运回来的生蚝和新西兰鳌虾。于岚抱怨生蚝没有上次的新鲜。你下个月不就去巴黎了吗,沈金松拿着遥控器换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主持人。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稿子,抬起头来:

“一九八八年,在泰安的一家医院里,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王亚珍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她没有一丝做母亲的喜悦,只是感到很恐慌。在她的身旁,那个只有三斤八两的女婴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那一刻她是否知道,这个世界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祝福,而是无情的责罚呢?手术室的门外,乔建斌坐在长椅上,一夜没有合过眼。在经历了辗转于计生委和医院之间的几个月后,他已经疲倦不堪。然而他们家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许妍盯着屏幕,一只手攥着毛衣领口,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

这个“聚焦时刻”有时候还能看看,沈金松说。于岚说,有什么可看的,不是钉子户就是超生。妈妈,妈妈,沈皓辰问,你算超生吗?

于岚说,宝贝,生了你加拿大政府还给我奖励呢。

“……记者来到乔建斌家。乔建斌被开除以后,全家人就以这家诊所维持生计。现在门口依然挂着‘平安’诊所的招牌,但是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一个病人了。一楼的诊断床上堆满了各种保健药。有的早已过了保质期,王亚珍就留给家里人吃。她拿起一瓶药给记者看,这个是帮助睡觉的,我大女儿老睡不着,我就让她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乔建斌和王亚珍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寻求帮助,希望单位能恢复乔建斌的工作……”

镜头掠过他们家。角落里的蜘蛛网,桌子上油腻的桌布,泛着黄渍的马桶,最后停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是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可能也是唯一一张。当时许妍大概四五岁,站在最右边,乔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许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朝这边涌过来。她几乎就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房间了。

随后,主持人讲述了这些年乔建斌家的生活,也讲到那个超生的小女儿,因为早产和用药的原因导致不孕。但她的去向并没有提及。也没有提到乔琳的女儿,只是说乔琳这些年,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导致恋爱失败,也失掉了工作。两个多月前,有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哄孩子睡了觉,然后离开家走到河边,跳了下去。

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持人说,就在自杀的前一天,乔琳还给本节目的编导发过一条短信。在短信里,她这样说:‘陈老师,我恳求您给我们做一期节目。这不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很多家庭都有类似的遭遇。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反响。如果还需要什么材料,您随时找我。给您拜个早年!’”主持人垂下眼睛,停顿了几秒:“我们将这期迟到的节目献给乔琳,希望她能安息。同时,我们也希望热心的律师朋友能跟乔建斌一家联系,帮助他们走出困境。感谢您的收看,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