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六)(第4/5页)

吴老太傅兀自嘟囔着,抓了把白花花的胡须,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去吧。”

陆府当中,陆证坐在花厅里,面前摆着一桌饭菜,他手里捧着茶碗,听见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抬头见是兴伯,便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老爷,燕京城外来了好大一批流民,他们……”兴伯喘着气,忙不迭又接着道,“他们跪在外头骂修内令,骂您呢!”

陆证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茶:“秋融呢?不是早叫他回来吗?菜都要凉了。”

“小公子……”

兴伯复杂道,“小公子他去了城门那儿。”

陆证一顿,抬起头来:“胡闹,他去做什么?”

随即茶碗往桌上一搁,他站起身来:“快找一件披风来,我过去瞧瞧。”

但话音才落,外头却有家仆冒雨前来,他在门廊上停下,俯身道:“老爷,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请您立即入宫!”

陆证神情一动,一手撑在案上,好一会儿,他才看了一眼桌上还没动过的饭菜,叹了口气。

暴雨如倾,冲刷着整个紫禁城。

陆证坐轿入宫,在干元殿中却并未见到建弘皇帝,曹凤声一人在偌大的寝殿中,伴随外头的风雨,他回过头来朝陆证俯身作揖:“陆阁老,陛下等着您呢。”

“陛下在哪里?”

陆证左右一望,却并没有看到建弘皇帝的身影。

“请随奴婢来。”

曹凤声低首,领着他往龙床后面去,那里是朱红的墙壁,陆证看着曹凤声在龙床底下某一处摸了几下,随即一阵声响,那道墙竟然缓缓挪动开,露出来一个幽深的甬道,里面似乎点着灯火,透出些昏暗的光影来。

陆证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多说什么,他跟着曹凤声走入甬道中,那道墙兀自在身后合上。

走着走着,陆证瞥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曹凤声,他声音平静:“曹山植,你哭什么?”

曹凤声一滞,抬起来那双隐有些发红的眼,他勉强扯了扯唇:“陆阁老,奴婢想起陛下刚登基的那会了,那时赵籍还在,他欺负咱陛下体弱多病,又是刚登基,自个儿大权独握,您和奴婢好不容易将他给按死了,奴婢却带累了您的声誉,这些年,奴婢知道,白苹那些人,一直拿这个污您的清白。”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陆证老神在在,“清白不在人言,而在己心,你这个老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被人多说几句怎么了?”

曹凤声低笑了一声:“是,奴婢本就不干净,一个阉人而已,奴婢不在乎别的,只在乎头顶这片天,天要下雨,奴婢就布云,天要想晴,奴婢就拨云。”

“陆阁老,奴婢却知道,您心里装着的岂止是这片天呢?还有天底下的人。”

两人之间再没有多少话可说,通过长长的甬道,几乎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见一片豁达。

洞中潮湿,因为暴雨而时不时地滴水。

这是陆证第一回 来这个地方,他仰头望了一眼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发现石壁上有蜿蜒而上的楼阁,点缀疏灯。

水声滴滴答答,那石阶之上有一张长榻。

建弘皇帝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在榻上坐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臣陆证……”

陆证正要俯身跪拜,却听建弘皇帝道:“老师,你别跪。”

陆证一怔,他只好重新站直身体,此时曹凤声抬来一张椅子在他身后,建弘皇帝又说:“坐吧,老师。”

曹凤声很快出去了。

这洞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对师生,一低一高,隔着数步阶梯,相对而坐。

“老师不知道这里吧?”

建弘皇帝坐正了些,他脸上的红光几乎充斥着整张脸,那是一种很不正常的血气:“这是紫鳞山,是皇兄临终前亲手交到朕手里的第三把利刃,它不能见光,却很好用。”

陆证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四海之境,乃至达塔人那边,都有紫鳞山的帆子在,所以朕不怕西北的内鬼,朕也相信有修内令在,假以时日,这个大燕根子上所有要命的烂疮,都可以被剜除。”

建弘皇帝说着,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流民只在意吃不吃得饱饭,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习惯了靠着天家给的荣耀趴在朝廷里抽骨吸髓的勋贵也是如此,他们反对修内令,弹劾你,都是为了他们的那点利益,这些朕心里都明白,今日是你,来日,若再不遂他们的意,他们便要说,是朕这个君父的错,朕不仁,以致天不仁,故而继位以来才天灾接连不断。”

建弘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老师,他们是在逼朕。”

“陛下,天灾乃是上天不仁,与您何干?”陆证双手扣在膝上:“您登基之时,臣就说过,您做天子,就是在收拾一副烂摊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该由您来背负骂名,如有骂名加身,臣愿一力来担。”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陛下,这些都是臣甘愿的。”

建弘皇帝瞳孔微缩,他心中几乎一恸,猛然间还曾年轻的那些岁月如帧闪过,他望着底下坐着那位老师,有一瞬,他想起登基之时因为这副病骨,因为那首辅赵籍的跋扈,他有多惶然,他的老师就有多沉稳。

“陛下,不要怕。”

那时,他的老师还没有这样的老,老得胡须白透了,头发也都白透了,老师用这样一句话安抚他的不安,又和他的大伴一起铲除了赵籍,帮他坐稳了皇位,从此他就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几载,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早就忘了当初的那份惶然无措。

“老师是朕的老师,也是皇兄的老师,你教导朕兄弟二人,为人,为君,这么多年,”建弘皇帝喉咙微动,“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你知道朕不愿烂在锦绣堆里,你也明白朕哪怕是个病骨头,也想认真地收拾好祖宗丢给朕的这副烂摊子,可是大燕的烂疮太多了,朕这副身子,支撑不了朕的那颗心,朕只能尽己所能的谋划好每一步,生怕自己辜负皇兄,辜负祖宗,老师,有时候朕真的很怕。”

他望着端坐在那张椅子上,虽然老,一副脊骨却仍旧端正的老师,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朕坐在这位子上的每一日,这颗心都高悬着,不敢落定。”

“高处不胜寒,臣明白。”

陆证看着阶上的皇帝,那样一副病骨,泡在药里就这么泡了十几年,一直坚持到如今,已经只有一副枯槁了:“陛下是臣的学生,最好的学生,臣明白您的害怕,曾经您的皇兄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如您一般害怕,所以赵籍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