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环礁(第21/33页)

借着月光,他看看墙上朦胧的磨漆画、浮世绘和瓷瓶中的插花。那是他的皇后良子公主插上的菊花。菊和日,正是日本海军的军旗。这支海军正在六千公里远的地方以他的名义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草草穿上衣服,走过厅室,来到御花园中。园中一切都是灰白色的:银色的月,银色的霜,银色的小径,一个深秋的夜。要是他的祖父明治,一定会吟上一首诗,可是他不会。

他踏着小径,走过花坛。花坛中还开着菊花。他走到一个平平的石台上,面向明治神宫的方向,跪下去,默默地祈祷。

离石台很近的地方,有一堆新土,土丘下有个坚实的防空洞。自从胆大包天的美国佬杜立特中校驾机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起飞空袭东京以后,人们就给他挖了这个洞。

因为那次空袭惊扰了天皇的御安,山本大将前来请罪,并发动了中途岛之战,四艘帝国最精良的航空母舰消失了。接着是所罗门群岛之战,是瓜岛之战,是俾斯麦海战,是塔拉瓦(他记不清这个名字)。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军人们向前推进的时候总用他当招牌,正如他的宣战诏书所示:

朕兹向美英两国宣战,陆海军官兵务须全力投入战斗,各级官员恪尽职守……以达到征战之目的……必能恢弘宗祖之遗业……以保持帝国之荣誉,朕实有厚望焉。

军阀们口口声声“八纮为字”,借皇威以征服天下。

他祈祷完毕,又转向伊势神宫方向祈祷。他祈求祖宗保佑他,不要在他手中丢掉帝国,丢掉日本。日本,在他看来,已经发疯了。它打败了中国,打败了俄国,似乎也打败了法国、英国和美国。明治史、大正史和昭和史是一连串的征杀,九段的靖国神社里香火不绝。他是个深居简出的懦弱者,简直想象不出那些彪柄显赫的一代君王: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的恺撤、奥斯曼王朝的苏理曼巴沙、法国的拿破仑和德国的希特勒,他的帝国版图同他们的一样大,他们都有非凡的意志和超人的野心,而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不过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孙子,但恰好他们是日本的天皇。

然而,这个软弱的有罪的天皇,一点儿也不打算放弃一寸他的侵略版图,放弃他的侵略军到达的地方,放弃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地方。他害怕,他胆战心惊。他担心这个“王道乐土”、这个“共荣圈”会在他手中灰飞烟灭,化作一树凋败的樱花,化作一场破灭的黄粱之梦。

他祈祷。为他的武士祈祷,为他的帝国祈祷。此时此刻,他们正在蓝色的海洋、绿色的平原、褐色的群山中作战。从雪原到雨林,从沙漠到城镇,其中也包括那个他才听到的,记得不清楚的那个岛屿,叫做什么来着?噢!是塔——拉——瓦。

他凝神屏息,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风,忘记了夜。一个窈窕的女人久久站在他背后。他的思路终于从如烟的往事和遥远的空间抽回来,他转过身。

“天冷了,陛下。”良子公主手里拿着一件银狐披风,轻轻给他披上。

大洋彼岸另一位第一夫人可享受不到这种夫妻间耳鬓厮磨、朝夕相随的幸福。她虽然对她丈夫一往情深,那一位却象是另有所锺。也许她不漂亮,个子太高,嗓音太刺耳,在政界、新闻界、妇女界风头太足,一句话,她是个男性化的女人。也别责怪她——埃莉诺·罗斯福夫人。如果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缺少什么东西,她就会在整个社会的舞台上去追逐。

现在,她的丈夫,美国第二十二届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又不在她身边。然而,埃莉诺的心情甚佳。因为,总统并不在新泽西州的一个绿茵茵的农庄上,那里住着埃莉诺非常恼恨的一个女人,她叫露西·拉瑟福德。她从总统夫人身边窃走了许多家庭之乐。总统也不在白宫那间椭圆形办公室。他现在正象他当年一样,“在海洋上。”

东半球和西半球差一天。“海魔”师在塔拉瓦登陆当天,他们的总司令罗斯福正在大西洋上。

六十一岁的西方世界的泰坦,拖着残腿,坐着轮椅,兴致勃勃地乘着刚从弗吉尼亚州汉普顿港下水的“衣阿华”号战列舰,航行在海风凛冽、水雾弥天的大西洋上。

高大、坚韧的罗斯福迎着海风,充满了信心。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目光依然犀利。海洋消除了他的疲劳,呼唤着他的热情。他的勇气,已经使他战胜了自身的残疾带领美国向顶峰冲击。他的机智和热情,又使他足以代表世界上强大的工业力量和科学技术水平。他特有的微笑,使千百万人为之倾倒。他不可思议的伟人直觉,使他成为一个最优秀的船长,操稳美国航船之舵,绕过暗礁,冲过险滩,驶向辉煌的成功彼岸。

和罗斯福同在“衣阿华”号上的有:他的智囊霍普金斯、雄才大略的参谋长马歇尔、空军头头阿诺德、海军的灵魂金。这一叶扁舟载着美国的全部头脑,用Z字形的反潜航线横渡大西洋。

德国潜艇并没有骚扰总统。邓尼茨的潜艇战刚被粉碎,他成了一条血淋淋的秃尾巴狼。然而航程多舛:一艘护航的美国驱逐舰忘记合上鱼雷发射管的保险机,一枚鱼雷从失控的管子里打出,直奔“衣阿华”号。

当时,“依阿华”舰长、总统的好友约翰·麦克雷上校正在布置一场即兴的防空演习。水兵们用高射炮打空靶——气球和五英寸炮弹空炸后的烟团。罗斯福耳朵里塞着棉花,悠闲地坐在轮椅上,椅边放着他爱读的艾伦·波的侦探小说和集邮册。突然,所有的高射炮转向海面,发疯地射击一枚鱼雷。它当然不是邓尼茨的鱼雷,而是美国海军的马克-14鱼雷。

结果是安然无恙,一场虚惊,仅此而已。不久,威风凛凛的舰队驶过了直布罗陀要塞,进入地中海。总统在前法国殖民地奥兰上陆。他想起喧赫一时的奥兰事件——法国投降纳粹以后,丘吉尔首相不顾一切地想把奥兰的法国舰队干掉。

北非沿岸,历史陈迹如林。在橄榄树和沙漠之间,有雄伟的古罗马石砌供水渠。古代迦太基人的遗址,仍留着残柱和颓垣。岁月和流沙,更衬出它们近乎永恒的庄严。

总统在奥兰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埃里奥特和小富兰克林,霍普金斯也看了他的儿子罗伯特。他们都是海军人员,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弹雨下作战。如果需要,他们也会像一名普通战士那样献身,光荣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