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第3/6页)
洛婉清静静听着:“那时你见过他吗?”
“见过。”
星灵将手指蜷入袖中,缓声道:“他从宫中出去那日,我刚好在宫门附近,我就看着他。那是我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一身白衣染灰,头发凌乱,他抱着一把琴,佝偻着往外走,宫门外全是崔家的门客、远房亲眷、受过恩惠的百姓,崔皇后颇有声望,极受爱戴,哪怕崔氏叛国,但她要处死的消息传出去,宫门口还是站满了为她求情的人。他们看见司主出来,便上去求他,先是跪着求,见他不应,就上去拉扯。司主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身好武艺,却推不开这些路人,他就被侍卫护送着往前,不说话,不还手,最后琴被人推倒在地,折了琴骨,他才终于说了一句,他做不到。”
曾经惊艳东都的少年郎,终于在那个出卖亲人求生的绝望清晨,琴折人断,佝偻着腰,去抱起那把早已无法奏响的琴,沙哑承认:“我做不到。”
他的少年意气,他的自负骄傲,他的棱角和琴骨,统统在在苦难里被人一寸一寸折断。
让他佝偻着身躯,低头说那一声,我做不到。
洛婉清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让情绪干扰自己太多,压着自己不去多想,只冷静道:“之后呢?”
“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出去之后,也就是皇后赐死第二日,崔清平回来了,然后死在宫中。之后崔氏败落,谢恒与自请逐出谢氏族谱,与谢氏割席,投靠陛下,为了向陛下证明自己能力,带崔氏旧部在青云渡围剿了崔家好不容易越狱出来的子弟,将剩余子弟判决监斩,建立了监察司,自此深受陛下器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着,星灵喝了口茶,漫不经心:“老生常谈了。”
“我倒也是头一次听。”
洛婉清胸口发闷,说得颇为认真。
她计算着这一切发生的时间,询问了一声:“那一年琴音盛会是初几?”
“六月初十。”
“崔氏什么时候下狱的?”
“六月二十五。”
星灵答得很快,洛婉清思考着,将天牢老者的话、自己手里的资料,与星灵都结合起来。
六月初十,琴音盛会,谢夫人死,谢恒骨折筋断入狱,遇见了监狱中的老者。
六月十二,北戎发动进攻。
七月二十,洛曲舒回东都。
八月十三,皇后赐死。
八月十四,洛曲舒离开东都,前往扬州,崔清平归来。
她父亲早崔清平回到东都,他是怎么回来的,在七月二十到八月十四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爹在东都做什么?
这一切不得而知,唯一几乎可以确认的是,她爹见他那天晚上,他去了谢夫人墓。
“谢夫人的墓是不是被盗过?”
洛婉清突然开口,星灵一愣,随后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了,就算当真被人盗过,谢家或者崔家都不会说的。”
洛婉清一想也是,这种密辛不该是星灵知道的。
星灵告诉她已经很多,她点点头,认真道:“今日多谢。”
“这些话不要随便问其他人,”星灵见状叮嘱,认真道,“别人会以为你想为崔氏翻案。”
“若无冤情怎么翻案?”洛婉清笑起来,神色清澈认真,“若有冤情又为何不翻?”
星灵沉默片刻,随后只道:“我是为你好。”
“我明白。”
洛婉清笑起来:“但我有数,多谢你了。”
“嗯。”
星灵点点头,随后起身:“若是无事我先走了,明日我再拿你批好的文书。”
“好。”
洛婉清起身送她,星灵摆手:“你有伤,不送了。”
洛婉清没同她客气,同星灵道别后,便吃下包子最后一口,去水盆净手,然后坐回书桌前。
她将方才同星灵得到的消息消化了一下,随后便顺着方才没看完的文书看下去。
她父亲离开东都后,十月十五,定居于扬州,于当地经商。
之后便一跃到了昌顺十三年。
昌顺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洛曲舒因贩卖私盐入狱。
十二月初七,自尽于狱中,享年四十八有余。
看着这两句话,洛婉清握着无法出声。
她感觉有什么从喉头涌上来,她克制住,像克制听见谢恒过往时那样,冷静往下看下去。
这份大致生平之后,就是洛曲舒所有相关的记录,监察司走访了他不同时间见过他的人,记录了他的一生。
这一部分内容太多,洛婉清暂且将她放到一边,随后拿起来一些与他相关的文书。
这些文书拓印,包括了洛曲舒报给崔氏的身份文牒,在扬州监狱入狱时所有相关文件,以及记录他死亡验尸内容记录。
她仔细将这些文书看过,尤其是验尸报告。
从验尸报告看,她父亲生前受过大量酷刑,但最后致命死因,却是脖子上那一道陶瓷片划过的伤口。
大量出血,相比他受过的刑罚,倒也不算痛苦。
洛婉清翻找过负责他供词的官员名单,清楚看到了主审官的名字。
周春。
郑璧月说过的那位知府。
司狱官孙翠,知府周春。
洛婉清抬手摸过他们两人的名字,心绪浮动。
她记下两个人的名字,往下翻去,这之后都是有关她父亲案子的文书,每一份口供、每一份文书,都在致她爹于死地。
直到最后,她看到一份批捕名单。
这份名单出自五年前的中御府,上面清楚写着,批捕崔氏余党,洛曲舒。
而这份文书最后,是谢恒的字迹,写着:
不予。
这两个字和现在谢恒的字迹是有些不太一样的,似乎更张扬、更锋芒毕露、更轻浮一些。
但是框架结构,笔锋习惯,却还是与如今一致。
她愣愣看着“不予”这两个字,看着这么多文书里,唯一两个试图救她父亲的字。
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五年前,崔氏覆灭,她父亲作为崔氏家臣,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原来是因为,早早有一个人,驳回了这一封批捕函。
想到他的年纪,那时候,他似乎才十八岁。
她十四。
她懵懵懂懂坐在马车里,看着蓝天白云,带着江少言离开东都之日。
正是谢恒被谢氏除名,一人成为天子孤刃,独临腥风血雨,为她家批下那一句“不予”之时。
她南下去看江南烟柳。
他北上一人独登高楼。
以一人之力,换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五年、乃至未来一生的安生。
她以前便知谢恒做得多,可那都是未来。
现下才明白,原来这位青年公子,做过这么多。
她静静看着那两个字,翻阅她爹之死的卷宗所带来的绝望和愤怒,竟就在这两个字之间慢慢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