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至7月18日(第17/18页)
柏林 6月27日,星期二
今天火车准时抵达,却在距离柏林只有半个钟头车程的地方,突然在一片玉米田中央停下来,因为刚刚听说有严重的空袭。几百架飞机可能会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这个感觉十分不好,因为他们大可以投几枚炸弹在火车上。所有乘客都变得非常安静,各个面无血色。坐在火车上碰到空袭是最糟的情况之一,你觉得自己完全暴露无遗,困在车中,无能为力。保罗·梅特涅似乎是唯一满不在乎的人。起先每个人都探出车窗,后来一位愤怒的老先生开口大骂道:“他们正好可以瞄准你们这些反映阳光的脸!”一位年轻女孩立刻回嘴:“尤其是你的秃头更明显!”列车长很快命令大家进入田野散开。塔蒂阿娜、保罗和我坐在玉米田中央的一道小沟里。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听见炸弹落在城里的声音,也可以看见烟尘和爆炸的火花。等了六小时后,火车才开动,而且到了柏林还在城外绕圈子,最后被迫在波茨坦下车。再一次错过会议——如果会议果真顺利举行的话。
我们走路去帕拉斯特旅馆;戈特弗里德·俾斯麦家里已住满了人,所以在那儿替我们订了房间。波茨坦本身并没有遭到轰炸,但整座城却因为柏林的大火而弥漫浓浊的黄烟。
梳洗更衣后,一起搭乘高架火车进柏林,我直接赶去办公室,他们俩去格斯多夫家。不知是我运气奇佳还是奇背,西克斯博士竟然还在那里。法官里克特说,他为了我不知生了多少白头发,叫我立刻去见西克斯。
我向他保证火车的确出轨了。他似乎因为今天的灾难软化不少,态度谦恭。基本上我知道他总在我背后数落我的不是,但当着我的面却总是保持礼貌。亚当·特罗特对他的仇恨根深蒂固,警告我不论他装得多么和善可亲,我们永远不可忘记他所代表的一切。西克斯似乎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承认亚当是位极杰出的人才,对他极感兴趣,甚至有点怕他,因为亚当是他属下仅剩的一位随时都敢直言无忌的人。他总以纡尊降贵的姿态应付西克斯,奇怪的是,西克斯竟能照单领受。
那天晚上半夜1点发生另一次空袭。因高射炮已开始猛烈发射,我催促塔蒂阿娜与保罗。等他们终于穿好衣服,一起下地窖。那地方很凄冷,有点像座老地牢,既窄又深,全是热水管,令人想到万一被炸中将泡在滚水里的可怕情景。现在碰到空袭,我变得愈来愈紧张,甚至无法与塔蒂阿娜聊天,因为“禁止交谈”的告示贴得满墙都是,可能是怕遭活埋时氧气用罄。老实说,有保罗和塔蒂阿娜在旁边,比我独自一人躲警报更令我害怕,这感觉很奇怪,可能是因为你还替其他的人害怕,情绪更紧绷。保罗就跟我一样,现在特别想守着我,总是编些来柏林的理由。他对周遭骇人的噪音充耳不闻,埋头苦读一本讲述他祖先、著名的奥地利首相梅特涅的砖头书。两个钟头后,我们走出地窖。
6月29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11点开大会。西克斯博士坐在桌首,我坐长桌另一端——亚当·特罗特和亚历克斯·韦特中间。他俩是我唯一的支柱,若没有他们,我一定会感到茫然无助。亚当不断将“最高机密”的文件从桌子底下塞给我,大多是国外新闻稿。我们三个人不停小声交谈,继续抽烟,其他的人则轮流挨批。今天早上西克斯情绪特坏,可怜的法官里克特坐在他右手边,很辛苦地想扮演和事佬。亚当却趁着西克斯暴怒稍歇,说了不少冷嘲热讽的话,西克斯当着所有人的面,全吞了下去。我喜欢亚当反驳西克斯的方式。后来亚当干脆交叉双臂开始打盹。我却在一旁做心理准备,等着轮到我挨骂。亚历克斯在旁悄声鼓励我,提醒我一位朋友,霍恩博士太太,每当西克斯对她狂吼,她不知该如何让他住口时,便站起来扯着嗓门尖叫“西克斯全权委员先生!”——后者总会吓了一跳,立刻噤声。果不其然,虽然我是名单上最后一位,还是挨了一顿好批。他梦想出版一份德国的《读者文摘》,想在克鲁曼修柏成立一间印刷厂。他指控我总是以所有技术人员都已动员的借口推诿责任,但那是不争的事实啊!依照惯例,开了三个钟头的会,毫无结果。
到格斯多夫家午餐,接着托尼·绍尔马载塔蒂阿娜、罗玛莉·舍恩贝格和我到城里转一圈,看昨天空袭造成的灾况。这一次腓特烈街车站周围整个区完全被掀掉,包括中央旅馆和大陆旅馆。上次来柏林,我还跟罗玛莉一起在中央旅馆里住了两天。
我因为必须到阿德隆旅馆内留一个口信,结果在前厅巧遇希奥尔希奥·奇尼。他老远跑来柏林,想贿赂党卫军放他父亲——老奇尼伯爵——自由。去年意大利倒戈后,他父亲(一度担任墨索里尼的财政部长)在威尼斯遭到逮捕。过去八个月来,一直被囚禁在达豪集中营一间地下牢房内。他患有狭心症,现在状况很糟。奇尼家族是百万富翁,只要能救他出来,再多的钱希奥尔希奥都愿意付。和战前比,希奥尔希奥自己也变了很多,显然忧心如焚。他极爱他的父亲,之前很多个月既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现在他在等某盖世太保的大人物。谁知道呢?秉持这样的决心和意志力,再加上金钱,或许他可以成功。他希望他们同意先将他父亲转入一家党卫军医院,再从那里把他送回意大利。其他家人都待在盟军占领的罗马,但他似乎还和德国方面保持联络。
后来希奥尔希奥·奇尼成功地买回他父亲的自由,自己却在战后一次意外中死亡。威尼斯的“奇尼基金会”便是他父亲为纪念他而成立的。
弗利德利斯鲁 7月1日,星期六
我把波茨坦的旅馆房间退掉,搬回城内,现在住在阿德隆旅馆内。奥托·俾斯麦邀请保罗·梅特涅、塔蒂阿娜和我,去他们家族在汉堡附近著名的产业弗利德利斯鲁过周末。我们从来没去过那里,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去,所以便答应了。早上待在办公室,然后赶去车站和他俩会合。抵达时,俾斯麦夫妇竟十分惊讶,原来他们根本没收到我们接受邀请的电报。穿着睡衣的奥托正在睡午觉;安·玛莉和希奥尔希奥·奇尼在花园里。希奥尔希奥穿了一件极帅的淡蓝色衬衫,让我想起五年前在威尼斯最后一个和平的夏季。
7月2日,星期日
奥托·俾斯麦安排了一次小型的狩猎会——猎野猪,但没人射到任何东西。我们看到的唯一一头野猪跟头小牛一样大,大剌剌从保罗·梅特涅站的台子旁走过。保罗当时正和安·玛莉·俾斯麦聊得起劲,听到我们的尖叫声才胡乱开了几枪,野猪当然跑了。奥托很生气,因为他把位置最好的看台给了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