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19日至9月(第13/17页)

稍晚托尼走进我房间,告诉我亚当受审的全部细节。亚当看见他,却没有露出任何认出他的反应,只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便从腰部以上前后晃动。他没有打领带,胡子刮得很干净,脸色苍白。托尼很仔细地察看过审判大厅,他的结论是,在那里绝对不可能强行救走任何一个人,就连大部分的“观众”都是便衣警察和职业杀手,而且全部配有武器。他没有等到宣判便离开了,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现在每晚都有空袭,但托尼给我们一张通行证,可以过街去西门子办公大楼的掩蔽壕内躲避。他们的地窖很深,在里面极有安全感。通常我们都会和值夜班的人一起熬夜,其中一位工人是个很好的法国人,我们常一起幻想着,战争结束后的巴黎将会多么的美好。

8月25日,星期五

罗玛莉·舍恩贝格已从她短暂的忧郁症中恢复过来,现在又开始作战。我们终于发现监狱(是一座军方监狱)就在莱特车站附近。她已去过那里,并用珀西·弗雷提供的香烟买通了其中一名典狱长,请他传一张写满字的小纸条给戈特弗里德·俾斯麦。那人甚至带回一张回复,戈特弗里德抱怨牢房里虱蚤太多,要我们送些防虱粉给他,也要求一点食物,因为牢里只有黑面包,他无法消化。以前送进去的包裹他都没收到,所以唯一的办法似乎是,每天送三明治进去。罗玛莉很想问那位典狱长亚当·特罗特是否也关在里面,但她必须小心,因为根据官方的说法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们表现得太好奇,可能会引起他们的戒心,不但令往后的脱逃计划更加困难,而且还可能提早他被处刑的日期。

知道亚当或许还活着,令我大为安心。但很多人,包括罗玛莉在内,却认为我的反应不可思议,都说早死早了,免得每天忍受酷刑。我无法同意,仍希望奇迹出现。

我突然想起彼得·比伦贝格,他曾经提议伏击运送亚当去盖世太保总部接受审讯的车子。他最后一次来办公室找我时,仍满怀希望,非常乐观。于是今天我便搭巴士去他在达勒姆的住处,结果来开门的女孩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堵住门口,又什么都不肯说;只表示彼得不在,要隔一阵子才会回去。我感觉她并不信任我,有所隐瞒,便告诉她我是外交部的职员,曾经替冯·特罗特先生工作。她一听到这句话,表情立刻变了,走进屋里,换另外一个女孩出来。这个女孩比较友善;她告诉我彼得失踪了,也没去城外的工厂上班。我问他的地址,说我必须立刻跟他联络。她说她了解,但写信也没用,因为他收不到的;意味着他也被捕了。

我头晕目眩地离开,坐在人行道上等待回城的巴士,沮丧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不论我去找谁,似乎所有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失踪了,真的是求告无门。现在他们逮捕的人只是密谋者的点头之交,或是碰巧在同一间办公室上班的同事而已。我并不知道彼得是不是真的参与了密谋,只知道他和亚当在哥廷根大学念书时,参加了同一个社团,而且是好朋友。即使就这么一点关系,也可能被拖累。

“七月密谋”发生时,彼得·比伦贝格正在管理位于德国占领之波兰境内的一家工厂。7月25日,他获悉特罗特被捕,便前往柏林组织营救计划;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和蜜丝谈起他的想法。可惜一等他返回波兰,并针对营救计划做最后的调度,自己竟也遭到逮捕,并被关进恶名昭彰的莱特街监狱。

然后我想起克劳斯·B。虽然过去我一直避免跟他变得太熟,因为我从来不确定他的底细,可是现在,我决定如果他真是我怀疑的那种人,也许只有他能帮我。回城后,我找到一座还没坏的电话亭,打电话去他办公室,说我必须立刻见他一面,他叫我去动物园车站附近等他。我们沿着布达佩斯街走下去,经过被炸毁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我一五一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他等我说完,停下来面带觉得好玩的微笑看着我说:“原来你怀疑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我希望你是,”我脱口而出,“因为这样或许你就可以帮忙了!”

他立刻一脸严肃,说他会尽量想办法去打听最新的状况,看看是否还来得及,并要我信任他。我们约好明天在伊甸旅馆的废墟外见面。

8月26日,星期六

今天我问施莱尔全权委员是否可以免我的职,因为我想参加红十字会,去当护士。万一我最后的两个朋友法官里克特和亚历克斯·韦特也出了事,我就得独自面对这帮走狗。我唯一的顾虑是,上级很可能视我这项决定为表明立场。施莱尔的回答令人丧气;他说西克斯博士绝不会让任何人自由决定他们的去留。我的结论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再生一场病。

下午下班后赶去伊甸旅馆,克劳斯·B腋下夹了个用报纸包的大包裹,在那里踱方步。他一言不发,领我走到动物园废墟里的一张长椅旁,等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告诉我他已四处打听,但现在没有任何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任何事。希特勒复仇的心如饥如渴,没有一个涉案的人能逃得过;而且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就算稍具影响力,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引起怀疑。他接着说,所有和密谋者有关系的人,现在都遭到监视,我的情况非常危险;一旦面对他们的刑讯方法,我很可能会招供,连累其他仍在逃的人,所以我必须不计任何代价,避免被捕。这时他打开包裹的一个角落,露出一把小型轻机枪的枪管。“如果他们来抓你,你千万不要犹豫,把他们全部射死,赶快逃。他们一定料想不到你会这么做,或许你逃得成……”我忍不住笑了。“不,克劳斯。如果我真的走到那一步,最好还是别犯下谋杀罪,罪加一等……”他似乎非常失望。

和他道别后,我去波茨坦官邸拿我留下的东西,并找两位仆人谈话。他们告诉我,住在俾斯麦波美拉尼亚产业上的某人向当局告发梅勒妮,说她擦脚趾甲油,而且在床上吃早餐,她因此还成了“反社会分子”,使她的案情更加复杂。他们说她现在非常虚弱,昨天在医院里第一次试着起床,结果晕厥过去,面朝下摔了一跤,跌断了下巴;听得我心如刀割。当局准许她哥哥让—乔治·霍约斯去看她,她只是不停地问:“他死了吗?”

稍晚,我骑自行车去果菜园,用咖啡换了两颗瓜,会想办法送进牢里去。

回柏林后,在格斯多夫家看见罗玛莉。她说今天守卫把戈特弗里德的脏衣服递给她时,她悄声问他:“冯·特罗特先生是不是还在这里?”他说:“呀!呀!他还在这里!”又说她也可以写张纸条给他;明天他会把回复交给她。她写道:“需要我们送什么东西给你?爱你的蜜丝和罗玛莉。”她问那人亚当是不是在挨饿;他说不,俾斯麦伯爵跟他分享他的包裹。如果我们能够确定那男人没有说谎,那该有多好!(亚当·冯·特罗特就在这一天在普罗增西监狱内被处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