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19日至9月(第16/17页)
牢房内从傍晚到天明都点着灯,只有碰到盟军轰炸机群飞越上空才熄灭。空袭时警卫躲入地窖,犯人则戴着脚镣手铐待在牢房内。有一次,一道侧翼被炸中,许多人犯因此遇害。奇怪的是,好几位生还者都表示,遭到轰炸时其实是他们感觉最平静的时刻,因为那是唯一不受监视的时刻。
囚犯(大多信仰基督教)中有几位神职人员。天主教的神父借贿赂或与警卫友好,甚至能够接受其他犯人的告解及忏悔:由模范囚犯用密封信封传送告解内容,再用另一个信封带回神父的赦免词和一片圣饼。因此囚徒即使面对单独幽禁以及绝对不准开口交谈的规定,他们对基督的信仰仍在监狱中形成一股就连盖世太保也无法摧毁的强大力量。
每天我们都在珀西·弗雷的陪同下去看托尼·绍尔马的律师。他是个头发少年白的年轻人,公余时间是画家,可能是个同性恋,但肯定很聪明。今天他听罗玛莉·舍恩贝格说完她去探监的经过之后,两手一摊,说她非立刻离开柏林不可:这样去探监简直疯狂,到头来我们一定也会被逮捕;而且我们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他也认为亚当·特罗特还活着,但他接着说:“死了倒比他现在活受罪好。”我似乎是唯一一个盼望战争赶快结束,让他还有机会活下去的人。
我们决定罗玛莉必须回乡间去和家人住。她留在柏林并不能帮助任何人,反而一定会被逮捕,阿加·菲尔斯滕贝格将继续每天送东西给托尼;至少她是个新面孔。问题是现在除非持有特别通行证,否则很难离开柏林。不过罗玛莉刚接到一封电报,说她祖父病危,或许她可以靠这封电报买到车票。
9月3日,星期日
今天虽然是礼拜天,我仍得去办公室——值空袭班。我什么工作都没做,只不断练习手风琴。接近傍晚时,艾伯特·埃尔茨和罗玛莉·舍恩贝格来看我,我们坐着聊天,聊着聊着,艾伯特突然掏出手枪大吼道:“西克斯在哪里?我要取他的首级!”说完便想冲下楼去。我扯住他的空军制服,因为西克斯博士正好在他办公室里工作。
稍后我们去珀西·弗雷家吃晚餐。途中艾伯特不断停车,见到警察就问他们,对海尔多夫伯爵有何看法。他想看看他们知道多少,如果他们表示整个事件好比“猪舍”,他才继续听下去。他真的很疯狂!这种歇斯底里的表现,只能说是长期承受心理压力后的激烈反应。
晚上发生严重空袭;我们待在面对普尔西住处的地窖里,因为不敢再回托尼家。
9月4日,星期一
罗玛莉·舍恩贝格今天早上回家,她甚至懒得去申请官方通行证。格斯多夫派一位家仆陪她去车站,看着她跳上一列已经开动的火车;她买了一张月台票,混过剪票口。女仆说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名乘务员对着罗玛莉大声喊叫。虽然我一直催促她离开,却很担心她这样鲁莽行动可能招致当局翻出她所有的旧账。不过托尼·绍尔马的律师和玛莉亚·格斯多夫都大松了一口气。
我打算再多待一阵子,因为明天托尼便将上军事法庭接受初审。律师对第二条罪状,即他表示“下次运气或许会好一点”,感到悲观。光是那句话就可以让托尼送命。幸好他的长官发给他一张褒扬状。律师说托尼身体很好,情绪也不太低落。他教他如何答辩,别表现得太具攻击性。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劝他打消逃亡瑞士的主意,否则他可能早就安全了。
我还记得托尼告诉我戈特弗里德·俾斯麦被捕当晚的情形;当时他正开车下西里西亚,警方设下路障,也把他拦住。他请警察抽烟,大家聊起天来,他们给他看一张通缉令,指示要逮捕一个驾着一辆银色太脱拉、载一位女孩的男人。他立刻猜到那便是戈特弗里德和罗玛莉,因为他知道那天晚上他俩准备去赖因费尔特。他觉得他们一定到不了,不过他们因为车子拋锚,便弃车改搭火车,才安全抵达赖因费尔特。
9月5日,星期二
托尼·绍尔马第一天出庭。结果庭上立刻宣布将审判延后两周,以搜集来自西里西亚的资料。这年头能拖就是好事,不过律师很担心,因为证据愈积愈多,没有一条对托尼有利。现在就看法官为人如何。今天我也写了一封信给托尼,因为明天我将离城赴柯尼希斯瓦特。
尽管托尼的律师认为亚当·特罗特还活着,如今办公室里的朋友却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不论如何,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或帮戈特弗里德·俾斯麦,或舒伦堡伯爵。多亏奥托·俾斯麦锲而不舍努力拖延时间,戈特弗里德的审判似乎也一再延期。报上到现在仍未提起他的名字。的确,一个姓俾斯麦的人居然也想杀希特勒,听起来实在难堪;就连“那些人”也了解这一点。我们只能祈祷和等待,盼望他能够活下去。
现在我也应该离开柏林了。我还剩下一些病假可以利用。能够离开令我安心,同时也令我沮丧。过去几周来,我们一直承受极大的心理压力,整天脑海里只想着最近发生的事,其他的事都无暇顾及。虽然痛苦不堪,但我早已习惯活在废墟里,日夜嗅闻弥漫在空气中的煤气味,混合着瓦砾堆、锈铁,甚至加上腐烂尸臭的味道,想到柯尼希斯瓦特翠绿的田野、宁静的夜晚和清新的空气,竟令我感到害怕。
往事历历,我的柏林生活似乎就将结束。保罗·梅特涅和塔蒂阿娜将在八天后和我在维也纳会面,到时候必定会努力说服我继续待在柯尼希斯瓦特,把身体养好。若身在远方,或许我还能抗拒家庭压力,一旦团聚,我可能就会同意。
这几周来,我一直害怕盟军会继续广播有关“七月密谋”的细节(跟刚开始时一样),暴露亚当出国旅行的真正目的,因而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不过盟军对亚当特别仁慈,态度谨慎,只在德国报纸宣布他已遭处决后才开始写他。
党卫队官方周报《黑色军团》最近大肆谩骂“流着贵族血液的猪猡和叛国贼”,但褐衫军的机关杂志《袭击》最近刊登的一篇文章语气却出人意料,表示在这场战争中,德国没有一个社会阶级在比例上,比贵族阶级做出更大的牺牲、承受更大的痛苦,以及付出更惨重的代价。看来有些纳粹党员已在替自己铺后路。
大战结束后,各方证据透露,德国面对即将来临的失败,就连党卫队——从希姆莱开始——也开始举棋不定。希姆莱早在1942年便曾问过他的芬兰按摩师克斯滕:“你觉得那个人是不是疯子?”他同时开始建立希特勒的医疗档案。斯大林格勒之役使他对希特勒的信心更加动摇,于是,如前文所提,西克斯自1944年便代表希姆莱向盟军提出和平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