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风知(2)(第2/2页)
西川乐营仿长安制度,教坊中有梨园和内教坊,乐营就有玉梨院——都是放置高等乐伎的地方。
玉梨院与节度使内宅只一墙之隔,百花厅后的碧水池就源于此院的一汪清泉。薛涛顺水前行,泉流清澈,不像碧水池一层油腻,都是乐伎们倒的洗脸水。临流一排数间习歌练舞的大亭榭,里头却没人跳舞,几个高髻丽妆的妙龄乐伎围坐一圈,不知干什么。薛涛凑近一看,居然是在螺钿案上玩双陆呢。
卧室在虬曲大梨树后,檐下挂着鹦鹉架。一只“雪衣娘”看见薛涛拍拍翅膀叫道:“小娘子来了!”
薛涛不禁笑了:“这么灵巧的鸟。”
“鸟还是这么巧,人却说老就老了。”送她的老乐伎摇头感叹,支使小婢子整顿铺盖:“当年我像你这么大,也住在这里。我曾给高适高节度使跳舞,还曾给避乱的玄宗弹奏箜篌,弹得老天子眼中含泪……”
檐外雨渐渐大起来。
“我们那时候,哪个弹琴不把手弹出血来?哪像现在的小乐伎,仗着年轻貌美,能给节度使端个茶送个水,就像得了封诰一样,把本行都忘了……”老乐伎继续絮叨。
薛涛听了半晌,早已不耐烦。雨丝落在梨林的千枝万叶上,满耳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更使人发倦。待老乐伎终于佝偻着领婢子离去,薛涛就伏在新卧室的小几上盹着了。恍惚好像还在眉州,阿娘唤她:“洪度,又开着窗睡觉,外头下雨呢,也不知道披件外裳。”
薛涛点头喃喃说:“我知道了。”
身后一暖,有人轻道:“原来你没睡着?我从窗外过,看你这么憨睡真好笑,就进来吓你一吓。谁料你这么鬼精灵,偏就知道了。”
薛涛抬起脸,强启眼睫一看,却是绛真。她刚把一幅单丝绿罗披帛覆在自己肩上。
薛涛笑把披帛扯下来还她:“我不怕冷!倒是你病娇的样子,还是小心些。下值了?”
绛真低头:“没有。节度使邀请几位大儒来讲学,待会还要去侍奉呢。”
薛涛看着她:“你不高兴?你应该喜欢听的。”
“霄娘每次都让我去,别的乐伎会言三语四,甚至……”
“甚至怎样?”薛涛马上道:“我去帮你跟她们论理!”
绛真一笑,忙压低声音说:“快别惹事。好好的你又充起荆轲、聂政,变成个女侠客了!”
“女侠客有何不可。”
绛真连连摇手。
薛涛只好作罢,想想笑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眉州府都有好多书僮、书记,难道节度府就没有?干嘛要乐伎去侍奉?”
绛真笑道:“你不知道,我朝自来如此,‘公卿入值,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韦节度使领军的人,不喜欢女子多,所以已经比前节度使减去大半了,只剩下五六十人。”
“平日忙吗?”
“怎么不忙?”绛真说,“就这五六十人,也并非个个当值。比如莫愁、朝云只舞,且只有在重大节庆宴会,或是节度使招待重要客人时才叫去,别人是叫不动的;又比如梅川擅歌,连长林公主还下帖要过她呢,而她竟坚辞不去,何等体面,也就可想而知。再比如玉叶专于茶道,乃是陆羽唯一的女弟子,也和莫愁等一样,专事专奉,只有那名士高僧来访时,节度使才叫她去一展茶艺,平时见也见不着。如此人便更少了。”
薛涛一边听一边点头:“那不上值时,你都做什么?”
绛真笑道:“我是破天荒头一个一来乐营就进府侍奉的。霄娘说我在家的规矩就好,所以才敢如此。但究竟我也有许多不懂的,所以下了值,就要去各位教习跟前学习。”
薛涛好奇问:“也要学歌学舞?”她有些悻悻的,“我连灼灼凤鸣还跟不上,别说什么莫愁、朝云了。”
绛真掩口笑道:“你放心,玉梨院中人和普通乐伎不同。明儿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下值,绛真来约薛涛去教习处。
绛真先道:“玉梨院内,人虽不多,教习却不少。茶道,熏香,书法,文学,觞政,都有专人。我们就先去茶道教习那里。”
薛涛笑道:“我阿耶在时也爱茶,说茶可伴‘凉’诗,酒可伴‘热’诗。《茶经》我读过,挺有意思,就是有点罗嗦。”
绛真笑点头:“你在茶教习那里把品茶、煎茶都学会了,若还有心,便可以找玉叶阿姊学习茶道。她好静,人又孤高,除非学艺,她是不见客的。”
薛涛睁大眼笑道:“这么特别?她在哪里,你先带我去偷看一眼。长得好看吗?”
绛真拿指头戳戳她额头:“人家爱静,你偏去打扰。迟早会见的,现在的茶教习年长,明年就回扬州故乡去,玉叶便是新的茶教习了。”
两人正说着,忽闻见一阵郁烈的甜香,抬头只见一个二十余岁、丰满颀长的美人缓缓走来,肌肤白的耀眼,虹裳霞披金步摇,身后随着捧香炉的青衣小婢。
薛涛看呆了,绛真忙拉她到一边梨树影里。
美人走远了,薛涛才发现她旁边还有个面目平淡的素衣女子,在她艳光逼射下黯然失色。再看自己和和绛真,更成了头顶梨枝上的青蛋儿,又青又涩。
绛真拽拽薛涛的披帛:“把魂召回来罢,咱们还有事呢。”
薛涛满脸艳羡:“真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我还以为寺庙里塑的飞天菩萨活了!”不禁又匪夷所思:“这样的人怎么会做乐伎?”
绛真闻言愀然,低眉说:“也不过和你我一样吧。”
薛涛不觉,还笑问:“她难道也伺候茶水?还是笔墨?”
绛真咦道:“你没认出来?那就是莫愁啊。旁边的是玉叶。”
薛涛睁大眼,良久才“哦”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人说她的舞西川第一,连走路都步步生莲啊。不过玉叶很普通,我还以为她是个清冷的谪仙人呢。”
“人家是陆羽的弟子,不以色侍人的。”
薛涛点点头:“美人难得,我回去写首诗赞美她们的风韵。”
绛真掩口笑:“什么诗?你干脆写个《登徒子好……”她难得活泼,说到一半却把话咽住,微红了脸。
“《登徒子好色赋》?”薛涛奇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也属于‘非礼勿言’?今晚回去我真写一篇骈文,专门赞颂古今美人。”